“哼!”当吕雅三人出门之后,剩下的所有官吏,竟然同时抬头望着其背影,毫不掩饰地冷哼了一声。他们仿佛经过排练似得,动作划一、声音整齐,犹如合作协奏曲,看来平日里没少有这种事发生。然而这之后,他们又纷纷低下头,各自忙活或偷懒去了,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从上述表现,张轨能体会到本小曹暗流汹涌的明争暗斗,他即便才刚来却也掺和进去了,避无可避。没有人再理会他,他倒也落得清静,自顾自干着那份大有前途的统计工作。只是干着干着,他忽然发现,这份公务的实际,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问题主要在于两点,一个是时间,一个是规范。时间就是之前提及的,遥远的益州、宁州所报送的统计文书,送到京洛最起码也要延迟半年,会造成当年度的统计误差,这个倒可以通过晚期结算的方式弥补,例如等到泰始八年末再合计泰始七年的总数据。可即便是如此,因局部战争、南夷动乱、蛮族逃匿等各种原因,有些偏远郡县的数据压根交不上来,有的延缓数年才到,有的内容简陋残缺,而且因为一来一回的时间成本,没办法和报送人面对面验证核实。规范则是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纸张的制作,还是文牍的写作,都没有固定的规范,各地报送所用的原始文书样式有大有小,写作的行文逻辑也各有差异,需要条条核对理清,而且有的字迹潦草得如同醉笔。更可怕的是,某些地方或许是为了掩盖什么,故意写得让人认不清。
发现了这两点之后,张轨的工作有点进行不下去了。其实散吏们已经做好了前期的铺垫,不管他们是怎么从这种东缺西缺的条件下整理出“精准数据”的,反正报上来的各县数据已经统计完备,他只需要轻松地叠加成郡、州数据而已,很多人偷懒都这么干。可是张轨不一样,他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况且刚才得到了吕雅的提点和建议,希望把这件事给做精做好。原本尚书台默认执行的是“抽样核对”,只需要随机抽取十分之一的县数据重新自行整理,和散吏统计的数据比对无误的话,所有数据就可以照搬使用了,更多的佐郎甚至于懒得抽样,直接照搬了事。可张轨决意细心办理,私下给自己定下了加倍抽样的目标,认真地按照抽取各县的乡、邑数据,逐个比对起来。他甚至主动询问了那个佐郎吴艮,试图翻出来历年往期的相关记录,与当下做个比对,验证真实性。吴艮诧异地表示不可能,翻旧日档案需要尚书令亲自给予权限才行,劝张轨不要自找麻烦。
正在认真劲头上的张轨,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闷头工作。他决心已定,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吴艮等作壁上观者好好看看,使之早晚自行羞愧,以改善整个小曹的风气。只可惜他努力了很久,搞得头晕脑胀,挨到了巳时三刻,才堪堪整理好两个县的数据。
就在这时,庭院外传来某个中年男性哼唱的古怪歌声,咬字发音着实令人难懂,腔调也乱七八糟,刺耳又难听。可那家伙仿佛是陷入自我陶醉的状态,唱得越来越高亢响亮,听声音也愈发趋近。吴艮等人脸露轻蔑取笑之色,互相看了看,均在摇头。
“是醉酒郎君来了。”有意无意间,吴艮说给新人听。
“醉酒,郎君?”张轨皱着眉头,忽然想到什么。
“轰!”大门被推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来者给踹开了。此人身高七尺半,酒糟鼻、大肚腩,脸上红得如同发烫,一进来就咧开嘴傻笑着,在其腹中发酵过的酒气熏得人作呕。从刚才的玩笑,张轨已经猜到了,这估计就是他们南主客小曹的直接主官,南主客尚书郎李骧。
“人呢,都死哪去了?”李骧伸开双手,作飞翔状。
隶属于李骧直管的两个书吏江利、方德,连忙小跑着迎上了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们的尚书郎,动作十分熟练。李骧登时泄了劲,如同瘫软的醉泥,双手架在二人肩膀上,把全身大半的重量压下。两吏不仅要搀扶他行走,更忍受着近在咫尺的酒气,又不敢出声叫苦,难受得龇牙咧嘴。尤为过分的是,李骧还傻呵呵凑近转动面庞、故作亲昵,把脸几乎贴到了二人的脸上。光是这副情景,就让张轨看得瞪直了眼睛,作势欲躲。
“你,你是何人?”从张轨旁走过时,李骧突然问道。
“在下是。”张轨只得站起身,自我介绍。
“李郎君,这大白天的,难道又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吗?”出乎意料的是,吴艮竟然一点客气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当面挤兑着上官,然后道:“前几天尚书台不是有符文传来,说是陛下亲自吩咐,安置了一个擅长与胡虏外交的,来南主客当佐郎吗?眼前这位就是,来自安定郡的张士彦。”
“好你个吴郎,休得胡说!我李某人,何曾有醉酒误事过?”李骧推开两个书吏,手掌重重地拍打着胸膛,昂起脖子、闭着眼睛,骄傲又自恋地道:“你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哪里懂得家国大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难道没听说过吗?”
“你醒,你清醒得很。”吴艮冷哼一声,嗤之以鼻。
“何事解愁,唯有醇酒!杯中绿蚁,漾如水眸!暮饮二斛,朝喝五斗!尽欢沉醉,物外无求!是真名士,自,自风流!”李骧大声嚷嚷着,摇晃着醉醺醺的脑袋,不自觉地口吃起来。别说是自己房中的人,邻近屋中的那些散吏,闻言都在掩口偷笑。
“那你就继续风流吧。”吴艮撇嘴摇头,懒得搭理。
“这才像话嘛。”李骧满以为自己获得全胜,放弃了喋喋不休的乘胜追击,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张轨这边。他盯着后者看了许久,直让张轨感觉到头皮发麻,这才忽然大大地咧开嘴,笑得像个河马似得,走近前半搂着对方,亲切关怀道:“早就听说,张郎参与了北征之战,表现很是突出,兼具文史之能。本小曹得到你这样的人才,真是荣幸啊!”
“哪里,哪里,郎君谬赞了。”张轨想躲又不敢躲,想迎又不想迎,扭扭捏捏像是个小媳妇似的,搞得很是尴尬。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一心要赶紧把对方给敷衍走。可他心底突然有个感觉,那就是这个神神叨叨的李骧,好像并不是表现出来得那么粗豪。
幸赖李骧也撑不住太久,随意唠叨几句之后,就被搀扶着入了座。他打了几个酒嗝,动作麻利地整理起桌案上的文书,就在张轨以为他是要主持公务的时候,形势忽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李骧将书本垫成了两侧高、中间低的枕头状,伸了个懒腰,埋头睡了上去。
“呼,呼!”还没到一刻钟,李骧已经是鼾声大作,睡得又深又沉。那声音如打雷一般重,还有节奏地高低起落,打得人难以忍受。张轨实在是听不下去,揉了两个纸团塞到了耳朵里,稍作抵抗。可他扭头打量,却发现吴艮等人行动如常,压根就不受影响,看来早就免疫了。
这个状态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大概是临近午时的时候,外头传来了仆役们的吆喝报时声,可却是小巫见大巫,远不及室内的响。被雷轰得快要窒息的张轨,发现他们的尚书郎还真不简单,李骧的鼾声远比外音高亢。就在他近乎绝望时,煎熬结束了。
“是昼食到了。”吴艮起身招呼:“把郎君唤醒。”
两个书吏江利、方德,赶忙去轻快地拍打李骧的肩膀,搅扰得后者不停地翻身挥手、忍无可忍,终于醒了过来。李骧揉了揉睡眼,听到了外头的报时声,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完全不用语言交流。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快活地摩拳擦掌,就要往门外冲去。
“你,你是谁?”李骧望向张轨,再度面露困惑之色。
“我是。”张轨哭笑不得,只好又打算作解释。
“晚些再说,赶紧去食屋吃饭,不然赶不及了!”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李骧就摆了摆手放弃询问,一马当先地往门外杀出,欢呼长啸。其他人自然也有样学样,追随着自家郎君鱼贯而出。张轨本来还搞不清楚状况,被吴艮拉拽、推搡着,也跟着人潮走。
尚书台的各个屋子,都在不停拥挤出官吏,犹如江流入海。狭小的办公区域,同时拥挤着走去用餐,这个景象非常壮观。人们边走边闲谈着,又各自和熟人打着招呼,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如赶集一般。就算是近在咫尺的人说话,如果不仔细聆听的话,也会因杂音干扰而完全听不清。
前文曾述,晋代百姓饮食,依然是普遍采用两汉以降的分食制,每人跟前摆着小而轻便的食案,分开吃饭,各自干净。人们一日两餐或者三餐,如果三餐的话,第一顿是辰时(07:00-09:00)的朝食,第二顿是午时(11:00-13:00)的昼食,第三顿则是申时(15:00-17:00)的夕食,大晋的官员和很多大城市里的居民都按这个时间吃饭。实行一日两餐的,主要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没有夜生活的底层百姓,缺乏享受那么多美食的物质条件,只是进食的时间有所调整,挪到一天居中的两个时辰,直至二十一世纪的现在,部分地区仍有上午九十点吃早饭、下午两三点吃午饭的习惯。
虽然尚书台的所有官吏同时用餐,可人与人之间的鸿沟依然存在,待遇当然是有差异的。尚书郎以上的官员,能够在台廨的正后方,那个专门招待高级官僚的厅堂用餐,吃的食材丰富许多,且配有较多的侍从服务。而尚书郎以下的官员,还有尚书佐郎这种官吏结合体,以及底层的各类吏员,则只能在最左、右靠近宫墙的两个大厅用餐,其实位置就是在各曹官廨的最后面。这里就鱼龙混杂了,但是也氛围轻松、热闹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