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们,也得早做打算。”老成持重的毛佐郎,缓缓地点点头,指出最关键的要害:“州郡能承受的抽调力度有限,这回被屯田大曹狠狠刮了一刀,他们剩下的人手力量可不多了。要是不果断或者手软的话,我们各曹今后就要受苦了,必须高度重视。”
“我们联合商议,尽早应对。”吴艮看了看方佐郎。
“唯!”方佐郎拱了拱手,深知兹事体大。
摆在广场中间的日冕,已经即将指到午时,可以去餐厅进食了,稍微早点是常态。毛佐郎、陈佐郎、方佐郎聊着聊着起了身,伸着懒腰朝里面走去,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而吴艮脚步缓慢地留在了后头,单独唤住了张轨,往人少的地方走。很明显,他还有话要说。
“士彦现在明白,为吏的要事是什么了吗?”吴艮笑问。
“额,不知。”张轨稍微有想法,却觉得说不清楚。
“尚书台不是郡县,在这里不需要你劳苦去干什么正事,真正的功夫在官廨之外。简单地说,这是个互相帮助和交换的平台,无论是你手里有权力、消息、人脉还是才能,都可以与感兴趣者交流。”吴艮很是欣赏这个晚辈,发自内心地真诚提点道。
“交换?”张轨有点理解了。
“对啊。这个道理,司马尚书明白,李骧这个余孽明白,连吕雅那个大嘴巴也明白,大部分人都明白,可你偏偏还没有看透。”吴艮继续说道:“士彦,我是要好好提醒你,不要光顾着埋头做事。多观察学学别人,与各曹的同僚多交往,你看你一来就每天坐在官廨,有什么意义?”
“可,公务还没完成。”张轨犹豫着。
“哼,那些纠缠人的浊事,交给书吏去办就行了,哪有亲力亲为的?你仔细想想,为什么李骧迟迟不给你配置应有的书吏,反而还觉得你办事的进度慢,不停催促训斥呢?”吴艮面带讥诮。
“为何?”说到这个,张轨也很好奇。
“因为他作为尚书郎,在意的是某件事能不能做完,而不是具体由谁去做!你总是自己默默承担了责任,不知道去他的面前哭疲喊累,他为什么要替你着想?配制书吏,是要从别的地方要人的,他必须付出面子和精力去索要,当然能避免就避免。在他心目中,你既然可以做完,自不需要。”吴艮说道。
“我只是,不愿意那样哭闹胡缠。”张轨叹气摇头。
“的确,你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多着呢。明明最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都不知道去抓一把,何况是平常的事。那天在皇后的宫中,你亲自听得了任命,后党的‘三杨’被拔擢重用,这是明显的信号。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和杨骏都有了不浅的交情,却没有趁热打铁,跟上这个快车。可惜,可悯,可叹!”吴艮一连用了三个词,疯狂叹息。
“后宫的事,你怎么知道?”张轨瞪直了眼睛。
“洛阳是何等所在,哪里有不泄露的消息?早在隔天,整个尚书台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得知了这个动向。机灵的人马上揣测着皇帝的心思,各自忙着去讨好新官呢。”吴艮撇了撇嘴,指出道:“你听得清清楚楚,那个皇后的二叔父杨珧,当了‘尚书左丞’。这可是个闲置已久的要职,乃是尚书令的左右手,其用意很明显。陛下是希望他稍加政务历练,今后很快会提升到更高的职位,甚至说于未来执掌政务,作为皇后、太子的宫外依仗。”
“我不想攀附于谁。”张轨的声音低落下去。
“张士彦,你要是真适应不了规则,大可以去当你的‘山人’,何必非得来仕宦呢?”吴艮又好气又好笑,感觉对方稚嫩得像个孩子,不过事实确实如此:“就连从不履职的司马楙,都知道为‘三杨’备上一份厚礼,他选择在这个节点来理政,难道没有讨好新左丞的因素在吗?”
张轨重重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活得的确纠结。
“大曹的‘尚书典事’索靖,知道吗?”吴艮又举了个例子。
“认识。”张轨应声答道,表情却有点别扭。这个索靖,三十三岁,敦煌郡龙勒县人,是昔日同为“贤良”入京的,因为家庭也是门阀豪族的缘故,没有被外放为卑官,得以直接在尚书台任职,现在是客曹尚书典事(七品)。张轨想着同是西土之人,好几次想要与其熟悉熟悉,可没想到对方不太领情,态度倒是客客气气,可实际上是对他敬而远之。究其原因,还是张轨的地位太低、价值不大,索靖没兴趣花时间精力与之交往。
“人家和你同时入仕,得益于家庭教育,早早晓得人情世故。你看他每天按时来官廨,可曾有过认真办公的时候?”吴艮斜着眼睛,似乎把对方给彻底看透,当真是什么消息都掌握了。他又解释道:“你以为他在忙些什么?每天苦练书法,将其当做礼物拜谒权贵,这才是标准的‘投其所好’。对于名臣傅玄、张华这些人来说,赠送金银珠宝反倒是俗气了,唯有书法这种东西才能打动,自然让他获得朝野声誉。而即便是贾充这类人,对此文雅的礼物也不便于苛责,至少不会为难于他。你瞧,你明明精通‘魏篆’,却不利用!”
“吴佐郎连这都知道。”张轨听得一惊一乍,望着吴艮那衰老松弛的胖脸,实在是后悔之前的以貌取人。从内心讲,他也的确感谢对方的坦诚指导,刚才指出来的攀附、文交两条路,已经是非常细致了。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迄今的仕途,都很拧巴。
“总之,你慢慢体会吧。”吴艮点到为止。
“是!”张轨深深作揖感谢。
“眼前最要紧的,还是从郡县调人。”吴艮一脸焦虑。
“吴佐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张轨困惑。
“啊,这是台省的惯例了。”吴艮想起来同伴是新手,只好又耐着性子解释道:“每逢重大事件,台省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行文到各州甚至直达各郡,让其选取才能突出的地方之吏,来中枢帮助各曹做事,当然是只挂名、不授职的,事后就会遣返其回归本地。久而久之嘛,这事情变得越来越频多,我们也的确忙不过来,故而历年都会定期抽取人员,各曹也可以直接行文索要,不必通过台里的‘尚书符’了。有的外吏,已经挂在曹中十余年了,还未遣返。”
“州郡难道愿意吗?这会减少当地的人手。”张轨质疑道。
“你真是糊涂了,尚书台的指令,州郡安敢拒绝?他们州官、郡守想要顺利当下去,或者未来想要谋得好的调动,都需要看台里的脸色。反正就算少了人,也轮不到他们辛苦做事,州郡也可以源源不断层层往下抽人,总会完成任务。就算不考虑这些,要是敢不给各曹面子的话,我们有的是手段整治收拾。不停地下发新任务,影响他们的考核成绩,折磨死他们!”吴艮嘿嘿笑道。
“那倒是,总还是下畏上的多。”张轨想起往事,深有体会。
“士彦,你要知道,尚书台是何等所在。虽然来这只挂名、不授职,可外吏们那是挤破了脑袋也要抢着来,希望来到中枢好好表现,就为了最终有百分之一的留用机会。给予他们这个机会,也是我们的善意。”吴艮骄傲地自我夸耀一番,也是对晚辈加以激励。
“但是,最近的事务并不繁忙,我们要是大批量把人员给调来,地方上就会人手短缺。不妨再等等,哪天忙起来了再说。”张轨有点于心不忍,他毕竟也是县吏出身的,对此有同情之心。他算是两头体验过了,台省和县里的劳累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他不希望台为难后者。
“形势不等人,形势不等人啊士彦!你刚才也听见了,屯田曹已经开始大范围抽调人员了,这是个恶意的开始,其他几个大曹定会有样学样。我们客曹要是不加快行动,等真的忙不过来的时候,优质人才都被其他大曹轮番要完了,岂不是悔之晚矣?你要用全面的视角,不可妇人之仁。”吴艮驳斥道。
“唯,唯!”张轨学着方佐郎的样子,不再无谓争论。
“这件事,是迫在眉睫了。恰好司马尚书要来理事,那最好不过了。”吴艮捏着下巴,作沉思状喃喃自语:“只是,怎么先让李骧这个醉鬼余孽,清楚地理解其中的道理,倒是很犯难。更别说司马家那位,空虚的脑子里必定只有醇酒美食,怎么让他开窍呢?”
“吴佐郎,慎言呐!”张轨听得心惊肉跳,左右环顾。
“哦,梦话而已,梦话而已。”吴艮打着哈欠,平静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