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个人想法,却亦朝廷利益。严翁,林邑原本为汉之一县,我朝承认你邦为国家,既要给予黄金美玉的赏赐,还要提供人才技艺的帮助,难道这趟旅行的‘旅费’还给得不够多吗?强如鲜卑、匈奴,远如龟兹、疏勒,皆有常住洛阳的质子,以示臣服之心。司马尚书秉承公心,必不会厚此薄彼,否则其他各国认为待遇不公而闹将起来,天子也会被惊动,将如何收场呢?”张轨呵呵笑着,给尚书拍马屁又敲警钟,然后眨眨眼道:“二王子仰慕上国人物,不妨就仿效你说的吴,作为今日的季札,在中原学历十年半载,岂不美哉?”
“我,还有家事牵挂。”范鼋被吓得不轻。
司马楙这回倒是听进去了,皱着眉头沉思了半晌,最终决定以沉默而表示默认。因为涉及邦交权益,能争取到合理合规的惯例条件,的确能显示出自己纵横捭阖的才能。虽然自己不便于直接出马,可放任那个愣头愣脑的张轨行动,亦是可行。无论成败,居功推责,都无害于己。
“好吧,那既然上国执意如此,小邦也必须加一个条件了。”严宙倒是不慌不忙,有着沉稳的大将风度。他瞥了眼范鼋以示鼓励,然后大声提出道:“我们会于谒见皇帝之时,要求和亲!”
“和亲?”听到这个词,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们要和亲?”张轨亦有点措手不及。
“是的,和亲。即便以汉朝的武功强盛,为了羁縻塞北,也有王昭君。而为了联络西域强国,亦有嫁给乌孙王的刘细君。汉桓帝欲与鲜卑和亲,其王檀石槐不肯受。如此种种,史有明文。”严宙不再提质子的事,这是明显的声东击西。他这个南蛮老朽,倒还真熟读中国史书。
“呵呵,那诸位可要失望了。”这回倒是司马楙亲自开口了,笑着予以答复道:“你们可能有所不知,如今天子正富春秋,膝下子女皆年幼,没有适龄的公主可以和亲。”
“难道非得天子的女儿?”严宙亦是大笑。
“什么意思?”司马楙忽而止笑,沉声问道。
“东平王或许忘了,汉朝送出去和亲的,大多数只是偏远宗室的女儿。嫁给乌孙王的刘细君,就是汉武帝的堂侄女。也嫁乌孙的解忧公主,更是偏远的楚王宗女。天子或许没有适龄的女儿,难道别的宗室就没有吗?”严宙挤眉弄眼,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司马楙开始发抖了,他忽然意识到危险所在。本朝的皇族成员,主要是两个支派,由当初的“司马八达”繁衍下来,一支是司马懿的子孙,一支是司马孚的子孙,其他的都人丁稀少。而他作为司马孚的孙子,深知唯有自家一支有合适的女子,而且人数很多。更加麻烦的问题在于,由于司马师、司马昭皆早死,天子本支不仅没有适龄的女子,而且对男丁众多的司马孚一支深有忌惮之心。借此机会,将本可以嫁给中原大族的女子赐给蛮夷和亲,可以分化削弱本支的潜在势力。故而虽说是同族,但嫁去那么蛮荒的地方,皇帝可能还真舍得。
“东平王,东平王?”在司马楙紧张发呆的时候,严宙已经猜到目的达成,暗自轻松了许多。他正是针对对方的心理,来了个虚虚实实,赌的就是其不敢冒险。为了巩固战果,他又继续道:“恰好,本邦的二王子没有成婚,无论如何也要坚持求娶,以成双方的美事。”
“对,对,我尚未婚配!”范鼋兴奋地疾声道。
看着丑陋黝黑的范鼋,司马楙在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实在是无法坚持顽强了。要是皇帝真的答应和亲,把自家的亲姐妹嫁给这等蛮夷,自己恐怕是要被长辈亲戚们骂死不可。与之相比,所谓的“家国利益”,显得不值一提。决定权在手里,所谓质子本非必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成员受苦吧?
张轨无话可说了,他的第一次外交经验,就由此收尾了。他能够以卑微的地位,在众人沉默时独自挺身而出,站在晋国整体的角度维护,已经是竭尽所能了。没有权力的他,无法反对存在私心的上级官员们,只能就此却步。可他还是保持着一股傲气,没有行礼就坐回原位。
“我觉得,质子的事可以再考虑。”司马楙暗示道。
“嘿嘿,和亲嘛,也是顺嘴一提。”严宙见好就收。
两个人心怀鬼胎地笑着,达成了互不为难的默契,林邑国的问题就此打住。这个时候,牦牛羌的王子封鞅也顺势站了出来,提出了他自己的要求。即不需要太多的钱财,反倒是希望放松管理限制,允许部分族人跨越限制隶属的益州越巂郡,去边境的宁州永昌郡、云南郡等地拓荒。他解释说近期部族人口繁衍,贫瘠的山田养不起太多子民,故而特来洛阳申求。对于大晋的恩赐,他们愿意贡献更多的丁壮为兵,参与西南边境的防御战争。
“牦牛羌世代居住越巂郡,归顺中原已有两百余年,算是比较恭顺的。”索靖知道自己上官的知识储量,先是高声夸赞了一番,然后低声道:“羌人数量众多,西南的局势还是不稳,宜笼络羁縻。东汉时期,就是牦牛羌人被豪族欺压过甚,作乱攻陷了永昌、蜀郡等地,众至十余万,破坏二十余县。当时汉朝也只是把‘侵犯蛮夷’的奸吏九十余人论死,而没有苛责羌人。如今朝廷四处驻兵应战,没有余力兼顾西南众蛮,还是别惹麻烦。”
“这倒不是太大的问题,我会如实转述朝廷定夺。”司马楙当即允诺下来。与刚才两个使节相比,牦牛羌的要求可谓是最简单便利的。而且索靖说的有理,目前的西南一带,汉民的人口只占一半,若是有臣服程度较高的羌人去耕作,可以保障更多的赋税和兵源,于公于私都是好事。虽说每寸国土皆可贵,但南中地区在当时的晋人看来,仍旧是远在天涯的不毛之地,并不值得吝惜。更何况牦牛羌是内附蛮夷,归于当地的郡县管辖,不算是让地。
“多谢尚书!”封鞅手舞足蹈地拜谢,没想此事到来得如此轻松简单,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幸赖另两个外使衬托了他。现如今,一个求财、一个求人,一个求地,三个外使的基本要求均得到了满足。把这些事情商量好,等到皇帝司马炎正式接见的那天,其实就是走个形式罢了。
在商谈完这些基本问题后,要讨论的就是五日后的接见仪式了。之所以给了这么长的期限,正是为了把朝拜的规矩讲好,省得蛮夷不懂得庞杂琐碎的礼节。为此,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加以训练,客曹典事索靖将亲自监督办理。他先是洋洋洒洒说了半天,主要是谈流程的事,听得人昏昏欲睡。
“从刚才来看,最大的问题是语言。”索靖总结道。
“语言?”三个使节面面相觑,觉得自己说的汉语挺好。
“说得太好太标准了!”索靖仿佛能读懂疑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古来德化蛮夷,最盛的莫过于‘重译献雉’,那是何等的气象。可你们都能读懂、说通汉语,显得就像是个汉人似得,怎么彰显是远人来朝?就像是随便找了个洛阳人,令其穿戴南蛮衣衫,装扮来献似得。没有正式感!”
“哦!”三个人恍然大悟,嘿然笑着。
“有理!”司马楙、李骧拍案赞许。
张轨啼笑皆非,但看到其余人都是一本正经沉思的模样,忽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县吏时期,当汲冢古书发现而公卿要来时,县吏们认真探讨上位者喜好的事,与眼前异曲同工。大晋实际上并不是特别在乎偏远蛮夷的臣服与否,相对而言更看重那个“端庄肃穆”的形式,昭告天下是因为德行远昭,故有外夷来朝。他又想起来自己入世之初,被从女几山上抓下来充当“贤良”,也是如装饰品一般的作用。“入仕”的人才和“朝贡”的蛮夷,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所谓重译献雉,是古代的越裳国进贡白色山鸡的事。当初周朝鼎盛时期,周公居摄六年而天下太平,交趾之南有越裳国以重译而献白雉,曰:“道路悠远,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译而朝”。所谓重译,概因途中隔了太多的国家,没有人能听懂其语言,还要通过中间的某种语言作过渡,三道转译。这个典故被用来代代歌颂,喻指远方的蛮夷仰慕德义。汉平帝时期,越裳氏再度重译献雉,当时掌权的王莽,就被称呼是“周公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