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君又说笑了。你真是高风亮节,不与俗同啊!”已然误会的申侑,再度先入为主得理解了这句话,笑呵呵得夸赞道。他还以为张敖是故作清高,把皇帝的征辟称为的“拘”,就如同那些清流隐士口口声声说的一样,宁愿做一个庄子口中曳尾涂中的乌龟,也不肯为世俗官职和事物所拘。所谓老庄逍遥之道,这倒是士人们最近流行的说法。
“那还真是了!”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希望的张敖,此刻彻底陷入狂怒之中。不过他到底是累世贵胄、涵养极高,仍带着残存的理性,不失礼貌得询问道:“既然如此,那我倒想请教请教,邯郸万户之邑,全赵千里之地,不知道陛下打算托付给谁?”
“赵地?”申侑迟疑片刻,不知道为何会突发此风牛马不相及之问,但他已经有点习惯了对方的古里古怪,于是还是很实诚得回答道:“虽然陛下分封宗室于天下,赵地倒是还没有谁就任。不过据说陛下打算让某个皇叔父去镇守,顺便封予赵王之爵。”
“果然,果然,我恨不能用贯高之言,乃至于今日!”张敖闻听此言,内心已然是煎熬得如万箭穿心,气得快要吐出血来。只是为了保住贯高等旧臣的性命,他到底忍住没有把这叛逆的话说出来。一想到自己那么得百般逢迎,仍然落得这样凄凉的处境,他就感到无穷的辛酸和苦恨。
“征辟的公车,就停留在宜阳县中,征君可以收拾衣物准备了。待会同各地的贤士一齐后,共赴洛阳、拜谒天子。到时人才济济,一定是会闻名于后世的盛况啊!”看到对方沉默不语,申侑还以为策略有效,赶紧趁热打铁得渲染几分,以图立下大功。
几番刺激之下,张敖即便涵养再好也难以忍受,心思百般起伏不定。亲口听见自己的“赵国”被剥夺,又得知被“拘禁”在荒郊野外,再看着自己身上插着似乎是用于“巫术压胜”的十余根银针,悲彻骨髓。他看着眼前这位穿着儒服的官员,越看越是来气。
“申君可知道,陛下颇好法家商鞅之术?”沉默良久,张敖忽然诡异笑道。
“未曾得知。”申侑疑惑得摇摇头,心里想着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原来本朝皇族司马氏祖籍河内郡,那里自从东汉以来,当地就流行食氏《韩诗》、严氏《春秋》等经学门派,是儒学敦厚之地。而司马氏自司马均以来几代人“从武入文”,特别擅长《汉书》等史学典籍,也是不折不扣的儒术豪族。被晋朝追封为宣帝的司马懿,也号称“博学洽闻、伏膺儒教”,当今陛下怎么可能公开偏好“法家”呢?
“杞县近在咫尺,你却不曾闻高阳酒徒的故事,真是孤陋寡闻了。”张敖依然带着难以名状的笑容,好似惋惜得摇着头,一把将对方的进贤冠扯下,拿在手里掂量起来。
“张征君,你要做什么?”阻拦不及的申侑,隐隐有了怒气。冠带对于士人来说,不仅仅是象征身份,更是代表尊严。
没想到张敖诡异一笑,浑然不顾自己的形象,转过身去解开衣带。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水声,这胆大包天之徒,竟然做出这亵渎冒犯的事来。丝布制的进贤冠本就不防水,当他狂笑不止得转回身来时,帽子中的黄液滴滴答答得渗出,看起来颇为恶心。
刘邦瞧不起儒生,这种“解溺于冠”的侮辱方式是其经常做的,张敖今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第三十七》:“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
“你疯了吗?”申侑连发怒也顾不得,以袖掩鼻、倒退两步呵斥道。
“你可知,陛下最爱商鞅的哪句话?”张敖倒颇为平静,嘿嘿发问。
“什么?”带着一丝好奇,申侑稍稍松开手答道。
“学者溺于所闻。”张敖仿佛捧着一碗酒,高高抬起手。
没等申侑有进一步发言的机会,那脱离脑袋没多久的帽子,就又扣回了自己的头上,黄液“哗啦哗啦”得流满了全身。这位标榜门楣的“学者”,倒真成了“溺于所闻”,而且是闻别人的腌臜味道。他惊怒之余,双手齐拍、全身乱抖,因强烈的口鼻刺激而张开口,几欲作呕。
“哈哈哈哈哈哈!”此刻的张敖,怨恨释放之后的心情极度舒畅,指着手忙脚乱的对方,怡然大笑起来。不知不觉之间,他还是模仿了本应该是仇人的丈人刘邦之行径,溲溺于儒者之冠中。
“大逆,这是大逆!”听见这一阵狂笑,申侑怒得浑身发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你姓张的隐居深山,可也是本朝的慕化臣民,安敢这般欺辱天子的使臣?”
“回去告诉你那皇帝,我本就不是他的臣民!”张敖轻蔑说道。
“你,你!”恐吓失效的申侑,愈发出离愤怒。
“且告诉他,我乃魏人,无论生死都是魏人!”犹豫刹那,张敖就自豪得补充道。他当然再也不能自认是刘邦治下的汉朝人,可到底也不会是反抗半生的暴秦的子民。他们张氏居住于战国时期的魏国开封城,父亲张耳也是魏国公子信陵君的座上常客,当然是要以此自居。
这回的申侑,已经彻底哑然了。他不是心态缓和,而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对方这种无法无天的狂悖。在他这位司马氏治下的晋朝人看来,所谓“魏国”指代的当然不是战国之魏,而是刚刚灭亡不久的三国政权“曹魏”。如此看来,姓张的是明目张胆,要当本朝的乱臣贼子了!
“好,好,张轨,张士彦,你有种!等着,我这就去周知郡县,把你们这群逆党,屠灭九族!”半晌之后,申侑恶狠狠得掷下那脏兮兮的进贤冠,指天誓日得威吓道。说罢他再也不耽搁,再度瞪了对方一眼后便匆忙转身,沿着小路飞速往山下冲去。
窝囊忍受了一辈子的张敖,扬眉吐气地发泄一通之后,却忽然有点怅然若失。他努力维持了那么久的藏锋养拙,自以为都能做到唾面自干了,没想到还是有忍受不住的一天。
“我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张敖摸着自己的头颅,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