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45章 援笔稚童

初临共县的十天,是潘岳此生以来最舒爽快乐的日子。县中的豪族轮番上阵,亲身引路、车马陪同,带着他游览遍了汲郡的山山水水,令其成了名副其实的“采风县令”。当然,这采风仅限于对风景考察,并没有实地走访过一个百姓,甚至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共县。不过此乃细枝末节,无人觉得不妥。

然而时间飞速流逝,短暂的快乐即将结束。在第十天的晚宴上,潘岳喝着舞着、乐极生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忧从心起、泣不成声。一辈子做清闲官的潘岳,“想到明天要打工,自然哭如小台风。继而他没等到宴会结束,就在僮仆的搀扶下回到居室,锁上门再也没有出来。诸人亦理解其心事,很快就各自散了,等待这位县尊的明日视事。

在这段时间里,张轨觉得薛琛这个人相对老实直爽,建议潘岳以县令的名义要求其陪同“采风”,后者自然接受了。趁着诸位“大吏”不在的难得机会,他们私下向这位“门下书佐”询问了解了很多当地的居民情况、官吏轶事。虽然薛琛还是有许多话不敢说,但好歹是对不犯官场禁忌的事知无不言,使得他们对当前处境有了一定认识。

晋朝初期(即西晋阶段)的县级官吏,最大的特点是官员的裁撤,其次是吏员的锐减。首先是官员方面,昔日秦汉以来皆有县丞、县尉,作为县令的文武副手,这是沿袭国有丞相、太尉,则县亦当有之的地方独立性传统。然而司马炎接受禅让登基时,深感治下的百姓凋敝、十羊九牧,为了表示要与民更始的决心,简并了州、郡、县三级的地方官僚系统。于是乎县丞、县尉这两个古已有之的重要官位,在这一时期短暂消失了。只剩下县令这个独苗,作为一县之境仅存的“官”,这无疑大大削减了地方上的权力。(参见《晋书·职官志》等,后期恢复见唐代杜佑的《通典》)

滑稽的是,与此同时在朝廷中枢,“三公”扩为“八公”,“九卿”空有其名而僚属增多。尚书省下辖的部门从前朝的“二十三曹”扩到“二十五曹”,继而又扩到“三十六曹”,最后为了表示与地方裁汰亢官的一致性,减了一个变成“三十五曹”,这便是整个中枢各部门的唯一省官事项了。在晋朝的这个特殊时段,恐怕天下所有负责基层治理的郡县官员加起来,也比中枢负责管理他们的官员多不了几倍。最初朝中亦曾说要裁剪亢吏,最后不了了之。形成了上面的清谈官越来越多,下面的实务官越来越少的古怪现象。

吏员的锐减同理且同时。共县有六个乡,在编民户有七千两百户,按照“县大者置令,小者置长”的划分标准,属于大县而得以称呼主官为“县令”。它可以享受当下最高的配制标准,有职吏八十八人、散吏二十六人,合计一百一十四人而已。然而按照东汉洛阳县的标准(《后汉书·职官志》),此类大县应有正吏七百九十六人、杂吏五百八十七人,合计一千三百八十三人,它本也不至于少到哪去。一言以蔽之,晋初的县吏比以往锐减了十倍有余,乃至于怎样运行治理职责都成了难题。加上官吏殊途、世家寒门等因素,重压下的县吏都没什么斗志,县官想要执行任务只能各想办法。有的县雇佣编外的吏卒充当帮手,可这造成了此辈的散漫处事,以及不可避免的贪浊。有的县则只好全部任用大族参与吏治,为的是其家中僮仆众多,能够有大批人手帮忙做事。

“半城李、东街王,褚孟刘姜各一乡。就连街头的孩童,都会唱这句歌谣。”当谈及本县的豪族情况时,薛琛笑呵呵得介绍道:“现在的县吏不比从前,唯有他们世家出身的,才能当得久长。此辈有财、有力、有人际,熬个几年调去州郡,成为家族兴盛的希望所系。”

“本县吏情,愿闻其详。”当时张轨请教道。

“唯唯。”薛琛尽量回答,隐藏了些不该说的话。

县吏中的领头羊,即所谓的门下五吏:主簿(协助县令督管一切事物),功曹史(执掌选署功劳、赏罚任免事宜),主记室史(主录记书,催期会),门下督盗贼(负责县官安保,统帅县卒,巡逻察禁),兵曹史(即贼曹,管理兵丁征输、士家军户)。此外再加上类似于后世秘书长的,录事史(掌文书,参赞机要),统称为“大吏”。

其下比较重要的,是另外三个主要的“曹”吏:户曹史(掌民户、礼俗、祠祀、农桑等事)、吏曹史(掌官府吏役之调发),法曹史(掌邮驿科程,刑狱罪法事)。以及两个本朝新设的特殊“曹”吏:循行功曹史(监督士人品行、乡民风教)、金仓贼曹史(管理仓库粮食)。再往下的话,就是些并不重要的下层散吏、从吏、杂吏了。

不仅官有品轶,吏也要分三六九等,依次是“史”、“佐”、“干”三个级别。最高的“史”即各曹的负责人,后世加了人字旁而成“使”字。第二等的“佐”顾名思义,是辅佐上官做事的助手,相当于各曹的副手级别。最下层的“干”,则负责具体执行,衍生为后世的“干事”、“干部”等称呼。此外,还有特殊的吏,往名前冠以“小”字,通常作为正吏的副手,例如“小史”、“小佐”等。

从本县来看,主簿蒋玄、功曹史匡胄,都是曾经某一任县令所举用的外地人,因为没有上官充分赏识的缘故,在本地蹉跎至今、资历最老。主记室史鲍融,是本地寒门出身,能力虽强却闲云野鹤。兵曹史刘纠、户曹史王绣、吏曹史李申、法曹史焦况,皆出身于县中的豪门大族,尤其是刘纠和李申,年轻力壮,前途无量。当然这四个人也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居家高卧不理事,平常自有下层的佐、干替他们处理繁杂,只管关键时拿功劳即可。对此情况,张轨等人曾经借登山的间隙,有次深入的讨论。

“那这些豪族只挂个名,不承担具体的事务,谁又肯替他们做本该做的事?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未免匪夷所思。”乍知此事的皇甫方回,对此怪相很不理解。他心想自己要是那些佐干的话,必定拍案而起、据理力争,把那些豪吏的丑态揭露出来,乃至于闹到司隶去评理。

“整个县上下,甚至于郡中的太守,都指望这群世族帮忙援手呢,怎么会不愿意?”身为书佐的薛琛,对于这些内情当然一清二楚,暗暗好笑这群外来人的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很多事他又不便说,只好举外头的例子道:“汲郡太守王宏,去年督劝百姓开荒,新增农田五千余顷,名列海内第一。他得到天子的诏书嘉奖,据说即将高升九卿,二位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都说他精明能干。”张轨点头道。

“嘿嘿,郡守的这些美誉,可以骗的了京城官,却瞒不了本地人。”即便是不敢逾矩的薛琛,想到这也不禁嗤之以鼻:“他和郡中豪族勾结,约定每户清退些占田和佃客出来,就凑成了他的五千顷政绩。等到朝廷的使者验视完之后,他把别处的良田谎称为荒地给废弃,把附近的人口当做逃亡给销户,加倍弥补给了那些豪族。”

“他这是和豪族做买卖吗?”张轨听得十分揪心。

“是啊!这还是因为他出身累世经学名族,有很大的官场前途,豪族们才肯与之平等交易。否则的话,豪族稍微施舍些田地,就是能让一个身世普通的县官、郡守感激不尽,驱使劳役如下属。”薛琛顺其自然得说了出来,又自觉失言,赶忙弥补道:“当然,这只是极少数现象,本县绝无。”

“自然。”张轨意味深长得回应道。

“不要这些政绩不行吗?”皇甫方回深感厌恶。

“怎么可能?诸位在京洛安逸久了,哪里知道郡县的困难。每年尚书省都要行文考核,比较各郡县的治理优劣情况,参考的客观依据唯有此而已。县令即便不想升官,要是一点开垦荒田、安置流民的成效都没有,于侪辈中排名倒数,就要被八公、尚书省、九卿轮番行文苛责,这官也当不下去了。”薛琛先是一愣,继而无奈得耸耸肩。

“看来我等作吏,忧方始尔。”张轨总结道。

“是我失言了。”薛琛嘿嘿讪笑,作掩口状。

“半城李、东街王,褚孟刘姜各一乡。李申是吏曹史,王绣是户曹史,刘纠是兵曹史,还真是把能掌握的要职瓜分殆尽了。”皇甫方回又仔细琢磨起那首童谣来,掐指算着忽然有了疑问:“可是还有个法曹史焦况,他不是什么豪族出身,可见情形还没那么严重。”

“焦况是李氏的妹婿。”薛琛虽想要闭嘴,却忍不住说道。

“原来如此!”三人一齐哈哈大笑。

“李申年纪轻轻,却是李家的长子吗?”张轨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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