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依此执行吧。”正为任务烦恼的潘岳,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且看到众人翘首期盼的目光,稍微犹豫就点头同意了。他扪心自问,自己拿不出其他具有可行的方案,不如就顺着既成事实,图个轻松省事。只是他现在的神情,不如方才第一轮议事的轻松了。
众吏心中欢呼雀跃,尤其是蒋玄等大吏。可是他们现在还是得憋住狂喜,把可有可无的公事先给办完,再去盘算得到的私利几何。就这样,一桩本来令人头疼、困难十足的差事,在老吏们的周旋谋划之下,竟获得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即便是被薛琛事先打了预防针,当张轨、皇甫方回看到这番冠冕堂皇的场景,依然感到极度震惊。太守不顾实际,拼命督促下属以做出成绩升官;群吏毫无顾忌,光天化日之下拿公事谋利。种种怪象,让他们目不暇接。
“说起来还是农桑之事,陛下登基已有七年,四海无不感戴恩德。为彰显圣明,不仅征召了各地贤良为官,而且行文督促郡县,说是今年要给百姓赋税减半。唉,此等事该如何去做。”王绣又抛出个难题。
“此非惠民的好事吗?”皇甫方回忍不住道。
“的确,陛下宽仁圣明,实乃尧舜之君。”王绣先唱了个高调。
“纵然是古之圣贤,何以加焉?”潘岳闻言来了劲。
“可是,执行起来哪里会有这么容易。潘令是不知道那群恶民,倘若给他们豁免了半年赋税,此辈定会得寸进尺、习以为常,乃至于今后也嚷嚷着不交税的。依属下之见,此举万万不可行。” 王绣赶忙收住了颂扬,省得他那爱表现的上官继续作长篇大论。
“不可行?”潘岳三人愕然,这可是天子诏令。
“诸位有所不知,此辈恶民不能惯着,否则会加大本县课税的难度。诏令是必须执行的,方法却是可以调整的。”蒋玄笑得饱含深意,朝客人们解释道:“陛下的本意,在于褒扬良善之家,而非纵然刁滑之辈。因此我遵循这个思路,让王户曹暂拟了份名单,对这些有功劳之家,予以整年的税役豁免。如此一来二去,从上报朝廷的文书来看,即相当于本县赋税减半,甚至犹有过之了。”
“主簿练达灵活,真乃我辈表率。”王绣吹捧夸赞道。
“哦?让我瞧瞧。”虽说觉得有些不对劲,潘岳好歹还是接过了名单,先试着看一眼。当他匆匆扫视完后,皱着眉头将名单摔在桌上,难得有了些许反抗:“这份名单,分明就是县中大户豪族,还有你们而已。赋役在于均贫富,倘若照你的办法豁免,还有什么公平性可言?”
“潘令未免太过偏狭!我等列出这份名单,纯粹是为了公心而已。众吏平日里为朝廷勤勤恳恳,难得陛下有了褒奖之意,还不能算在内吗?譬如刚才说的垦荒,他们要付出多少辛劳。”蒋玄先来了软语相劝,继而略带威胁道:“潘令可别忘了,今后的任何事项,还得依靠此辈去推行。”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潘岳敲着名单,哭笑不得。
“潘令莫要以为,要养活数千僮仆、田客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老朽每日醒来,想到的绝不是坐拥些许薄产,而是那几千张嗷嗷待哺的嘴巴。替朝廷养活这么多人,让他们不至于沦为流民乃至盗贼,可还算得上些许功劳吧?”年过半百的李鲂,摇晃着花白的脑袋,委屈得仿佛是六月飞雪盖满了头顶。
“李循曹辛苦了!”蒋玄揉着眼睛安慰道。
“我为县吏二十余年,自问确实为国事尽心尽力过了。可是因为出身寒族,这么多年来做得再好也累迁不调,领着这份微薄如贫农的俸禄,干着上级驱役如牛马的差事。不求得到什么,总可以分点优惠吧?”一向低调行事的鲍融,也趁机开始诉苦。
“鲍记室的苦处,我等皆知。”蒋玄不住点头。
“要知道,吾儿马上要娶新妇,我却只有这点田宅和产业,该当如何是好?古语有云,君子周急不继富,还望潘令能够体恤下情,莫要这点小忙都舍不得帮啊。”兵曹史刘纠亦苦着个脸叫屈。他隐瞒不说的事实,则是上月他新娶了妾室,算来妻妾已经有六人之多,开销还真不小。
“刘兵曹清廉如水!”蒋玄愣了刹那,勉强挤出个赞扬。
群情汹汹,众吏们各自抱怨着辛劳和苦楚,整个县廨如菜市场般嘈杂喧闹。张轨等人置身于此,仿佛一叶扁舟行驶在狂风暴雨的汪洋大海中,根本就没有讲理反驳的余地。特别是通宵未眠、又烦又倦的潘岳,表情痛苦得抱着个脑袋,实在是抵抗不下去。
“潘令放心,这是一贯常例。”蒋玄给予了最后一击。
“好了好了,我同意便是。”纵然潘岳心不甘、情不愿,可还是掏出了县令印信,在那份名单上重重得盖了下去。他实在是没兴致也没精力继续消磨,且听到这是历任县令都做的“常例”,于是彻底放下了心。现在他茫然环视左右,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无聊的政事,以回屋完善自己的谢表。
“多谢潘令!”众吏七嘴八舌得感谢道。
“还有件要紧的事。”正当此时,鲍融拿着自己早已准备的资料,嘿嘿递了上来:“好教潘令知晓,县中的财帛积余本就不多。前任王县令为了打点朝廷上下,把历年积蓄的余财都给花光了。因此本县的账簿上虽有数字,实际上却是空空如也,这差距还不小呢。”
“全部花光了?”还以为万事平息的潘岳,没想到还能遇上惊涛骇浪。
“是的。”鲍融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
“没奈何,只好尽快补上,以防郡中知晓。县中的编户中,有两千多户是由屯田户改成的,仍旧征收的是十取其六的赋税。咱们今年的抽成,就各自减一些,来帮助潘令渡过难关吧。”老谋深算的蒋玄,其实早就有了腹稿,此刻等到潘岳已经失去主见、言听计从的时候,给说了出来。
“我等也只好损家以济公了。”匡胄满脸沮丧得呼应道。
“什么?”潘岳完全听不懂,脸皱得拧出条条波纹。
“屯田户?七年之前,天子尚未受禅让登基时,就以曹魏的名义下了诏令,免除各地的屯田之官,屯田户转为平民。怎么还会存在?又怎能延续课以如此重税?”即便是面对汹汹群吏,可张轨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在宜阳时感触颇深,曾经了解过士家(军户)和屯田户的情况,故而熟知此事。
“是啊,朝廷是有诏书,屯田户转如平民,受各县管辖。然而几时有过明确诏书,说过要将其赋税也变动,一并减如平民?”蒋玄言之凿凿,他可是精通刀笔文书的老吏:“实不相瞒,这七年来我们都按照十取其六的标准,不仅是屯田户如此,士家更如此,还有许多特殊民户亦是如此。否则的话,仅凭那一点点收入,何以支撑官廨的开支运转?”
“可是诏令不是?”皇甫方回皱着眉头,难以理解。
“百姓哪里敢问赋税几何?认交便是。”王绣笑着解释道。
“诸君安敢尔!”这番浑无顾忌的说法,让张轨无言以对。
“啊,啊!”几度退让、委曲求全的潘岳,本就在用疲惫到极点的身体硬扛。此时他再也听不得群吏们的嚷嚷,心悸于自身即将肩负的偌大风险,大喝一声趴倒在桌案上,闭着眼睛昏死过去。
“潘令!”“潘令!”吏员们大呼小叫,县廨内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