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74章 祓除争源

“我虽然不才,却也读得些许书。敢问束佐郎,你所谈及的‘羽觞随波’、‘秦昭王置酒河曲’的故事,究竟出自于哪一本书?为什么我辈从没有听说过?”张轨控制了情绪,尽量客气得询问道。他这位数百年前战国亲历者,都对这两个事没有丝毫耳闻,所以十分怀疑其真实性。

“鄙薄之人,何谈知书?”犹豫了片刻后,束皙重重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得摆了摆手道:“汝和汝友挚仲洽,不如回家多读几本书,再赴此高雅盛会。何必要彰显无知,自取其辱呢?”

“佐郎竟不肯赐教?”张轨眯着眼睛,继续追问。

“无知无识,何足与语!”束皙一挥袍袖,懒得搭理。

“束佐郎这就做得不当了。既然有人诚恳相询,你作为此事的知晓者,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圣人以教诲为乐事、美事,你岂能反其道而行之呢?”张华终于开了口,立场也十分清晰。以他这位中书省次官的分量,还是能慑服住那位少年狂人的。

“我也很好奇。”任恺点点头,表态支持。

“既然诸公有疑问,下官岂敢隐瞒?”束皙依然等了半晌,直到确认荀勖不会对此事阻拦,才不得不斟酌了语气,缓缓解释道:“我自幼研读古书经籍,所见过的实在太杂太多。对于这两则具体出现在哪本书,一时间竟想不起来。虽然如此,可曾亲眼所见,绝对不假。”

一言既出,全场讶然,许多人皱眉不语。

“忘了?”张轨憋住笑,伸长了脖子反问道。

“忘了!”束皙严肃得点点头,眼神清澈、表情淳朴。

“啧啧啧!”张轨不住摇头,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荀监、张令,诸位中书同僚,看来我秦某人,要现行向你们致哀了!因为偌大个中书省,马上就会不复存在。届时邀请成公侍郎作赋一篇,亦或是让裴郎君写哀诔一件,可以吊中书之魂。”秦秀再度表情郑重得朝上首拱了拱手,很严肃得说道。他所提及的,都是中书省的官员。

“秦颠,你又发什么狂呢?”荀勖满脸不悦得问道。

“回禀荀监,我说的乃是事实。”秦秀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得答道:“今日这位‘少年奇才’束佐郎,凭空说出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故事,搪塞为忘记出处,还说得这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可谓是让人大开眼界。试想,既然编造得好听即可,那还要严谨依照‘图文典籍、着作记史’的中书、秘书干什么?陛下裁撤中书省,亦是应有之事。”

“秦颠,你就少说两句吧!”太常卿华表万般苦恼。

“其实这还真是件美事。”秦秀哪里肯听,反而借着劲头继续调笑:“既然可以如此,那大家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去编造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了。我编撰一部《孔子新语》,华太常作一套《庄周怪谈》,什么神鬼迂阔之事都不必顾忌,定会有许多人感兴趣!诸位还皓首穷经、严谨推敲,费心思读那些劳什子的书做什么呢?”

“嘿嘿嘿!”不少人闻言捧腹,连连赞同。

“秦博士说笑了。我确实有读过书中记载,只是年岁太久给忘了。待我他日回旋,细细考究一下是何处得来。”束皙挂着笑容沉吟良久,最终只是憋出一段遁词,并不敢继续争执。正如对方所推测,他是一时兴起对名人的事迹加以编造,只是临场救急。

“哦?”秦秀可不是个善茬,准备趁势追杀。

“行了,秦博士何苦如此为难?束佐郎乃名臣之后,家中数代为官,见多识广是肯定的,偶尔遗忘也是有的。你好歹是个长辈,就不要纠缠了。”到底还是荀勖顾念眼前这位新收纳的亲信,借着官威强行打断,替其抹掉了眼前的难题。束皙听到这,大大松了一口气。

“张士彦,我看你仍是意犹未尽的样子,如果心中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直接说出来。刚才听闻你在洛水旁的风采,此刻真想目睹一番。”中书令张华并对那些陈腔滥调不感兴趣,倒是注意到尚未落座、兀自挺立的张轨,和蔼得询问道。见他说话,众人的眼光一道向后者望去。

“是,张令谬赞!我只是听闻了二位说上巳节的由来,忍不住想要澄清事实,可又怕出言无忌显得不礼貌,所以有些犹豫。”张轨非常感激对方的态度,于是文绉绉得回了一句。其实他的心中,已经跃跃欲试,话都堆到唇边了。毕竟在场的人中,属他曾亲历的旧事最多。

“还不是替挚虞辩解!”束皙冷笑道。

“不,仲洽兄也说错了!”张轨摇了摇头。

“额?”束皙愣住,觉得不可置信。

挚虞眼皮抬了抬,略觉奇怪,静候下文。

“说说看。”张华好奇得颔首鼓励道。

“其实仲洽兄说的理由不错,然而追溯的时间却太短。主要是因为三月时节乍暖还寒,是最容易使人不适发病的,而清洁身体可以预防。再加上冬季苦寒,大部分人是长期缺乏洗浴的。于是乎上古之民,在暮春之初会用兰汤沐浴,以驱除寒邪。家中没有条件的人,会集聚于河水之畔洗浴,这个时候柳梢已青、春水方暖,禽鸟翔逸、卉木滋荣,又十分适合歌舞欢宴于水畔,甚至于男女相会。久而久之,就成为一种固定习俗了。”张轨信心十足得解释道。

“有几分道理!”张华率先点头道。

“不错,可是证据呢?”陷入沉思的秦秀,仍然保持怀疑。

“他哪里知书,胡乱揣度而已!”束皙不甘得讥讽道。

“《周礼》的‘春官’部分记载,‘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旱暵,则舞雩’。《诗经》的‘郑风’有‘溱洧’一篇,也是讲三月上巳佳节,男女相会于溱、洧 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持兰草,祓除不祥。”张轨熟稔得引用回答道,并补充说:“其实大家人人皆知的《论语》中,都有记载。”

“有吗?”几个博士面面相觑,秦秀则恍然大悟。

“是什么?”张华心中有数,却明知故问。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请恕我冒昧,这段话恐怕人人熟知,只是都没有深思而已。《周礼》记载的‘女巫祓除舞雩’,和这不是明显对应吗?”张轨乐呵呵得说了出来,引发了众人的嘈杂议论。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秦秀大笑击掌,像发现什么一样兴奋。

“士彦补我之失,可谓友矣!”挚虞展颜一笑,十分开心。

“不愧是张士彦啊!”张华瞥了眼默然的束皙,由衷赞叹道。

这段话有理有据,令在场的大多数人感到信服,尤其是张轨的那些朋友们。不过坐在上首的荀勖,却板着个脸毫无表情,连一声口头赞许都不给予。这也是正常的事,此刻他所料想的主角,理应是自己和束皙,成为名臣举贤的典范。而偏偏是他所看不惯的张华,连带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轨,反而把宴会的风头抢了过去。

“上巳佳节,时隔千年,是谁都说不清的事,人人各有见解。你们几位辛苦,现在入座吧。”不仅如此,荀勖还直接打断了这场谈话,撂下一个完全不知所谓的结论。很明显,他在乎的并不是事情的真伪,而只是给出尽量含糊的评价,没有兴趣再听。

张轨轻轻摇头,却也没有多少遗憾,毕竟他不在意这种俗人的态度如何。经历了这段时间的吏情体验后,他的心态愈发成熟,已经能做到一定程度上的不惊不躁了。倒是皇甫方回喋喋不休,低声为他打抱不平。明明是对错已分,还妄谈什么“各有见解、没有对错”呢?

历史上的束皙是个幸运儿,他的这段毫无由来而编造的‘羽觞随波’、‘秦昭王置酒河曲’这些话,首次收录于南北朝的志怪小说《齐谐》,继而又被唐代的房玄龄等人在编撰《晋书》时采用进去,时过境迁竟成为“官方认可”的真实故事,十分滑稽。当然,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不仅在正史中屡见不鲜,在野史民间更是多得数不胜数。休论当时,就说当下,给朱元璋、乾隆这些有特色的名人,不断堆叠他人故事的现象,就泛滥于人们的口头纸上。如明明是赵匡胤写的“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被改传为朱元璋写了“三声唤出扶桑日, 扫败残星与晓月”,仅仅是因为后者的人生更有戏剧性,读者会更感兴趣。再如范蠡“鸱夷子皮”的化名,被某个后人误解与西施“浮西子于江,令随鸱夷(革囊)以终”的沉江记载混淆,创造出二者“郎才女貌”的归隐佳话,反倒成为后世传扬的主流历史故事。“有趣”的添加改编,覆盖“无聊”的原始记载,是难以遏止的普遍现象。

和后世“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同理,古人伪造故事的成本同样极低,想要拆穿它却极难。当苦心翻遍众多文牍的辟谣者站出来争辩时,往往就因为“无趣”这个最关键的因素,陷入费力不讨好的困境,丝毫阻止不了谣言的传播泛滥。更多人反倒是秉承荀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既然自己本就不了解,就以己度人得认为这种事“反正说不清”,和稀泥得对待真假信息,甚至偏向添油加醋的“有趣”故事,并帮着广泛宣传。在他们看来,娱乐性高于真实性。最终的结局,依然是束皙这类人得了名气,张轨这类人白费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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