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为了这样。”张轨恍然大悟，这回是彻底理解了。他这时候反思刚才的情形，的确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地方，按此推断就能逻辑自洽。比如说明明很多人受伤，甚至射向他张轨方向的箭，都远远比三个外使处的密集。他刚才以为是个人视角产生的错觉，现在重新按事实推论，应该是目标不在杀人。
“难怪，难怪，我和封鞅只受了轻伤，范鼋更是毫发无损，反倒是随从军士有人为此丧命，原来是这个缘故！贼人用心歹毒，这是当面杀鸡给猴看，想来真是让人后怕！”梁定低头看了看不再渗血的伤口，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抚着心口感叹道，明显是对北上的贸然行动后悔了。
“确实令人后怕。”年轻的封鞅，亦非常珍惜性命。
“诸位应该都知道，如今的吴主孙皓，是个残忍成性的人。以他的性格推断，非常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证明其无孔不入的刺杀和监视，让三位外使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回了南方，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比直接杀人，更有恐吓力。”陈舆心情复杂地说道。
“朝廷能怎么办？”张轨忽然下意识地问道。
“问得好！能怎么办？”陈舆黯然叹气，苦笑着道：“陛下登基以来，对于东南的局面向来是维持防御，约束各地的军队，绝不会主动出击。擅自与敌人作战的，即便是获胜归来，也要受到军法惩处，谁也不敢擅动所以。除非是降将来投，或者是敌方城池叛变，才会派出少量兵士接应。故而，沿着南方漫长的边疆，设置了六个都督、两个中郎将，布满了数十万重兵屯田兼防御，可却都是作壁上观的数字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深知这是正确的事实，可平时谁也不敢认真讨论。包括这次提及的西南军事，交趾几度面临东吴的十万大军夹攻，可朝廷除了给予官位的虚名鼓励外，什么援军也没有派。仍旧是让那些西蜀降将降军，用当地有限的人力物力资源独自对抗，才会导致最终的失败。恐怕即便是和林邑、扶严约定，最终的结果也是从万里之外发出一纸诏书，催促蜀地降军组织力量，去和蛮夷一道并肩做炮灰，单单消耗孙吴实力就满足了，没有兼并南方的勇气和决心。根基浅薄的司马炎，对外始终是保持求稳的心态。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因素，对外使施以今日的恐吓之计，很可能轻松达成威慑目的。
“天子之意如何，就看他所亲信者怎么做就知道。羊祜从执掌禁军起家，被派去都督荆州诸军事，之后究竟做了什么呢？无非是与吴人布恩信，降者欲去欲留皆听之任之，厚待敌人甚于己方军民，自己打猎钓鱼，命麾下屯田安居，虚度岁月而已。其手下握着八万精锐，对面的不过是三万疲敝之卒，仍旧是驻守不轻动。就这样的，仍然被称为‘当世名将’，岂不是太过容易了吗？”作为被有意压抑者，人到中年的陈舆，心中也有很大的怨气。再加上他父亲陈骞被疏远排斥的缘故，对新近提升的羊祜之辈有很大的意见。
陈舆家三代为魏晋重臣，自己四十七岁仍旧是个县令，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几句抱怨的话，可是其他人不敢附和，只是默默聆听而已。陈骞和石苞一样，是司马师的嫡系。羊祜和荀勖一样，是司马炎的亲信。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老人该给新人腾地方了，双方的派系难免会互相有敌意。羊祜是个很精明且矫饰的人，其姐姐是司马师的续弦，自己却在司马师死后立刻转换立场，得到了正需人才的司马炎的重视，为其掌管机要。在魏晋禅代时期，羊祜担任中领军掌管宫禁，足见宠信之深，后来调任南方执掌最重要的荆州兵权，也是出于皇帝的看重。这个羊祜喜欢经营自己的名声，以“儒生”、“名士”的样子装饰自己，搞些“厚待降人”、“屯田富农”的表面功夫，却在军事本职上毫无建树，实与古之儒将冯异、祭遵等差得很远。
“今年七月时，东吴的昭武将军、西陵督步阐，主动献城归降，西陵可是关键咽喉之地。天子大喜而下命，羊祜和巴西监军徐胤各率军分别攻打江陵（今湖北江陵）和建平（今四川巫县），从东西两面分散东吴的兵力，而由荆州刺史杨肇去西陵救援步阐。可他羊祜倒好，在这种兵贵神速的时候畏缩不前，以十倍于敌的强势战力而逗留于中途，坐视步阐战死，徐胤和杨肇溃败。等到战事结束，他仍以道路难行为借口，连敌军的一兵一卒都没碰上呢！以这样的结果，不过是贬为平南将军而已。反观拼死杀敌的杨肇，却被彻底免官夺爵，真是令人心寒。羊祜总是说自己是大将风度、等待机会，可等来等去想等个什么呢。对待一个偏安南方的割据小邦，就这么犹如相安无事的友好邻国般享受安逸，难道要等着百年之后吴国自行灭亡吗？那还要用钱粮养这么多兵将做什么？长此以往，如何激励将士们用命呢？”陈舆越说越是激动，觉得司马炎重用亲信、所托非人，为其父等老将们打抱不平。
“陈令慎言，慎言！”施通被吓得半死，比遇刺之事害怕。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外使们也在尴尬地打着哈哈。
“依公之见，此事会如何？”张轨连忙转移话题。
“还能怎么样！就算是认准了是东吴派来的刺客，也顶多是派一名文辞凌厉的官员，驾扁舟南下入石头城加以谴责，争争口舌之利罢了。”陈舆翻着白眼，无奈地道：“罢了，我会将情况报之朝廷，随他们怎么处理吧。至于汝等，关键是赶快禀告你们的上官，安抚好诸位外使的情绪，提供好保护。”
“是。”施通长吁一口气，对这个处理结果非常满意，他的责任彻底撇清了。
“请张佐郎转告司马尚书、李郎君，我林邑国虽然是蕞尔小邦，但仰慕中华上国的礼义之道，一定会信守承诺。无论是真刺杀还是假刺杀，约定的联合攻击不会作罢，东吴乃我之寇仇，大晋乃我之宗主，此乃定议。待小子回国，就会亲自率领兵士，持续骚扰东吴的郡县以疲敌，等待天朝援军的到来。只是还望履行承诺，在一年之内增援抵达，以庇护本邦。”还没等张轨应答，范鼋率先出声表态，说得很是悦耳动听。站在其旁边的严宙，闻言笑眯眯地点点头，为自己教出来的弟子而自豪。
“我一定转达！”张轨自然是开心地答允了。
“牦牛小部，臣服于中原已久，哪里有受到些许威胁就变心的道理？我亦可以替本部保证，一定会忠诚侍奉大晋，为西南军事提供兵源和赋税。”封鞅也没有犹豫多久，只是话说完之后又停顿刹那，才道：“然而，这事发生得的确惊骇，希望上国能予以更好的保护。”
“那是必然，我会协调加强。”后怕的张轨深有同感。
两个外使都答完了，剩下的梁定却是低着个头一言不发。众人这才忽然意识到，平日里最高调的梁定，没有如往日般叽叽喳喳、趾高气昂，竟然已经沉默了半天了，这可是难得的风景。更怪异的是，仔细瞧那家伙的神情，脸色灰白、汗珠滚落，如觳觫待死的牛羊般惊骇过度，似乎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他很快察觉到众人的围观，哭丧着脸惨然一笑，却许久挤不出半个字来。
“梁王子啊！”张轨无奈，准备出言安抚。
“我，我怕！”梁定如娇女般尖叫一声，蹲在地上。
假借虎威的狐狸，远不如的扑烛的飞蛾有胆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