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166章 有意相纵

“的确是这样的。”张轨早就受够了这种弊病。

“中原各县均如此。比如说,有次郡里传文下来,说是让写一篇关于司州畜牧情况的分析文书,要站在州一级的视角,用州一级的数字。我们小小的县,哪里写得出来?”李密作为县令,也深知实情如此,狠狠得敲打着桌子,气得几乎坐不住了:“我不得不亲自出马,走到河内郡向太守求情,他却推说毫不知情。再去询问负责收集此文书的主簿,他说只管整理文件,其他情况一概不负责。最后又去咨询传递文书的吏员,他们就说自己是‘传上达下’,对于内容绝不干涉。七品的县令,放在那些郡吏的眼中,都是低一等的存在!问了半天,求了半天,还是得自己处理!可小县安知全州的统计数字?不得已,郡里还催办得紧,那我只能命人大致估算、胡乱编造,递上一份了事。”

“令伯兄还是太过实在,这是郡县的常态。其实你以一县之尊,主动去操持这些微末小事,本就是季汉的务实遗风,非我大晋的清谈雅道。”陈寿无奈地笑了笑,同情地提醒道:“本朝名士,讲究的是挂衔而不做事,上至台省、下至郡县,主官通常是虚领职务罢了,诸事尽可委托给副职和小吏去做。至于成果如何,好则居功、坏亦不问,不必过于忧虑。”

“就像这个畜牧文书,必然是台省有这个需求,对每个州里催要几份,所以要求是以州的角度来写。州里的官吏懒于实干,那么就分散推给下属的每个郡里,美其名曰加以历练、提升能力等等。如此类推,郡也有可以压榨的下层,那最终的撰写者必然是某个不起眼的倒霉县吏,立足数亩地却幻想整个州的事情去写。李令君无需考虑写的质量,因为即便整理层层报上去,州里仍旧是选最佳的一篇上报,或者是从各篇中拼凑剪切,不会强求每一篇。对于每个县来说,及时完成任务即可。”张轨谙熟此道,也以过来人的口吻补充道:“至于期限更不急,台省要求两个月,州里就会缩短成一个月,郡里传下来就是限期十五天。缓上个把天,不仅没什么关系,反倒可以拖着让别的县先交上去,等郡里选得差不多了,你更可以敷衍凑数。”

“只可惜,我蠢笨啊!”李密莞尔,摇头自嘲道。

“我梁益之人,的确太过实在。”文立听罢,也觉得好笑。

“我常与益州旧人联系,还听说过一个笑话。”陈寿揉了揉鼻子,眉飞色舞地讲述起来:“大晋开国时,台省传下文书,要求各地官吏亲自出动,逐户与居民告知,做好全覆盖的宣传,记住今后是‘晋国’而不是‘魏国’,不得采用贴告示等偷懒行为,半个月内必须完成。梁益两州有百万户口,辖区又多深山野岭,一时间怎么传达得清楚?我们蜀人实在,当真是发动了所有官吏及其家属,四处动员走遍了每个荒山野岭,和夷人都讲清楚这件事。后来一打听,中原、河北各郡县都是直接贴告示了事,行人爱看不看也不管,最终也没啥处罚。”

“哦,说起来,我也碰到过。”苦笑之后,李密想起一事,顿时来了精神:“去年年终时,我县收到文书,说是要派人下来查看饥寒之民的数目,以此作为当年的官评参照。初时我还不甚在意,结果除夕那天忽然发现,县里的四方边界都出现了大量饥民,吓了我一跳。幸亏老吏急忙出主意,让我派出吏卒使用马车,连夜把此辈都装载送到远处的别县去,以确保不会再回来。后来想想,大家都是在做类似的事。”

“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河东凶,则移其民于河内。没想到魏国的古老办法,在河内郡至今流传。”张轨歪曲着《孟子》原文,开着玩笑说道。他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

“唉!现在纠正弊病,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据我所知,州、郡最新的风气是,对于上面传递的、下面上交的,完全采取不过目、不参与的态度,最大程度避免自己牵扯其中,既省得劳累,也脱离风险。这样和邮吏有何区别,又岂不是白花俸禄呢?”陈寿一脸的痛心疾首。

“罢了,罢了,喝酒!”文立摆摆手,阻止更深的探讨。

几个人默默地饮了杯,各怀各的心思。敬主人的宾客陆续前来,也把热闹快活的氛围带来,很快打破了这种沉闷。张轨感到奇怪的是,后来来了两个少年,看起来刚刚十岁左右,头上还是总角的发型。可其皮肤黝黑干裂,平淡的面色下有种成熟的愁苦,似乎是从事了不少辛苦工作。

“文翁!”两个少年恭恭敬敬地下拜敬酒。

“汝等家中还好吗?”文立起身近前,亲昵地与之寒暄。

“他们是傅着、傅募,两个亲兄弟。其祖傅彤,其父傅佥,都是我汉朝的名将。”看出来张轨的疑惑,旁边的陈寿加以解释道:“当初曹魏伐灭蜀汉后,傅佥负责看守阳安关而战死,他俩及其母亲等家眷,被没入‘奚官’,充当皇家的养马奴隶。唉,其父和罗宪官位相当,结局却是天差地别。幸赖文翁、罗宪他们多次求情,两兄弟才被赦免为民。”

“这么处置,太过酷烈了吧!”张轨听着不忍。

“谁说不是呢。”陈寿凑近了身子,压低声音继续说:“据说这次交趾之战,交趾守将杨稷只带着四千兵困守孤城,迟迟等不来援兵,城破被俘虏了,这本是人力不可及之事,就像汉朝的李陵蒙冤。然而有传言说,他后来投降了吴国,帮着其在当地巩固统治,这本是毫无根据的。可陛下听闻之后大怒,不仅褫夺了那场战役的相关将吏的所有职衔,而且把交趾派来洛阳求救报信的几个传令兵校,都罚入‘奚官’为奴,甚至杀了个为首的军官悬头示众。据说那些战士们留在宁州的家眷,也被看押处置了。”

“万里来求救,一个援兵也不给,到头来还被处罚?”张轨听着不可思议,实在是想不通其中的逻辑。他自然不能理解,对于洛阳公卿而言,战败必须要有个承担责任者,已经消失的人最合适不过。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大晋就能继续歌舞升平。

“宁州刺史鲜于婴,后来上过文书,说得含糊不清。也是说民间传闻杨稷已降,这种‘败类’百死莫赎,他苦心派出的汉夷援军就要出发了,却终究迟了一步。鲜于婴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按照益州人的评价,他的话只能反着听。”陈寿撇撇嘴,提起了个人名。

“看他属下所为,能够推测。”张轨点点头,记得迎夷之事。

文立组织的这场宴会,让张轨足足耗了一天的时间,才磨蹭着告辞回去。他慢悠悠地逛到了外使宿处,发现王琛、高涤两个就鬼鬼祟祟在门口附近,翘首盼着自己归来呢。如此明显的行为,让他大皱眉头。可他也知道二人辛苦,匆忙勉励一番,看看周围无人注意,引其入室详谈。

“正如士彦所料。那蒙敢瞅准了机会,声称是要去市场买菜,一个人溜了出去。我紧赶慢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监视,没被他甩掉也没被发现。”四体不勤的王琛,先是诉了诉苦,才得意表功道:“他直接去了城东南,专门去吴人聚居的地域,悄悄打听有没有陌生的吴人踪迹。”

“可疑,非常可疑!”张轨肯定道。他虽然摸不清楚,蒙敢与其同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可事实证明后者必然存在。吴国昔日臣服于魏,双方的商旅是有来往的,很多迁徙者定居于城东南,以善于烹饪鱼而着称。如果是有吴人潜来,住在那里是最方便的,能隐瞒口音和籍贯。

“禀告郎君,我留守此地的时候,悄悄翻了他的行囊。发现里头有吴国铸造的钱币,纹的是东吴伪朝的年号,足以证明他的来历。不过为防他起疑心,我没有拿来给你看,将其照着原样留在原处。”高涤也十分兴奋,急急忙忙说道。这是他自己做主,另辟蹊径的方法。

“不错,你做得很好。”张轨勉励道。这是条很重要的线索,蒙敢自己声称是西南人,却拿的是吴国的钱币,无论如何都十分蹊跷。那么此人之前的故事,都是为了欺瞒晋人的伪装。只是,蒙敢来洛阳究竟想干什么,其同伴又是否是同样的目的呢?看似矛盾的刺杀之事,让这场分析变得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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