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177章 笔墨书案

梅鹿、景庆闻言苦笑,想回答却又说不出话,他们早就失去那种学生似的进取心了。其出生于普通的县里中人之家,靠着勤苦读书谋得了职位,一步步从郡县跳跃到如今,难道会不知道世间的不平?但他们多年来也深深体会到,与门阀掌权的大势抗争是何等的无力,故而割舍了书中的理想。

“其实,佐郎可能不知道,我们作为县吏时最渴盼的,就是希望州郡的吏员们清闲无事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要其不层层乱发下来文书,我们就能够节省很多精力,去做点真正裨益民生的事情,而不是光顾着应付他们。”梅鹿想了很久,以此开口。

“是啊。”景庆附和着,克制不住傻笑着:“记得有一次,郡里让县里统计鸡鸭牛羊数,我们好不容易翻山遍野弄清楚,却又被批评不够正式。第二回折腾,我们按照其要求分户统计、详细列明,递交上去还是说不足采信。第三回重复,则是必须要编户在核对的数字后面签字或者按手印,以确保真实性。光是被闹了这几轮,就把我们大半年的时间给折腾干净了,搞得民户也是怨声载道、不胜其烦。最后这个文档怎么样呢?还不是被收之库房、藏之某柜,除了占用堆放场地,什么用处也没有。”

张轨莞尔一笑,这回轮到他无话可说了。

“景兄所提的,倒还算人能做的事,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梅鹿再度吸了吸冻着的鼻子,叉着手自我调侃:“我记得有一年,洪水歉收导致收成不好,郡里下发了文书,督问为什么缴纳的米粮下降?我们照着实际情况报知。他们追问的是根据历年比对,当年下降的幅度最明显,必须给出个详细的解释说明,由县令及相关的一应官吏署名,字数不少于五千。之后仍然被多次驳回,说是我们把责任推卸给天灾,没有从本身行文的态度找原因。不得已,我们自陈是收粮不力,主动承受了责罚,这才把事情揭过。可后续还是不停歇,郡里每年都把这件事拿出来作反面案例提及,谴责我等的愚蠢失职。我正是因为受不了,才选择层层上挂,宁愿当个外吏。”

“这倒也是常态,我们那也有过。”景庆嗤嗤笑了起来,也回想着往事道:“例如某年郡里派下人来严督,一笔笔核对赋税缴纳的数目,发现有的民户多交了一点米粒,有的民户纳布帛长短有差距,这是不同秤或尺的微小误差造成的,原就是常事。你们猜怎么着?他们非得按照他们带的秤和尺比较,即便是多交了一粒米,也要把农民从田中喊到城里来,退给他带回去,并问他高兴不高兴,签字确认。布帛也一样,即便多了半个手指的长度,也要裁剪下来,不管这么一条丝布还能不能用,硬要塞给人家退回,还必须亲自来领取。给他们闹腾了几个月,实在是鸡飞狗跳。”

“督邮之类的法曹官吏,原本就要做这些。你别看不起眼的一粒米,那也能给他的成绩簿上添一行,证明他的劳苦功高。景兄,你那遇到的还算好了,起码愿意自己去仔细核对,而不像很多别的省事家伙,直接抛给底层人去做。”梅鹿为之解释道。

“是啊,虽然我在县里待得很短,却也清楚这个弊病。如今上强势而无劳居功,下弱势而承苦受责,并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尚书台的符文发下去,州、郡、只顾着分别转派,自己不用操心分毫,甚至连其中的一个字都懒得看,到期限却催着下层递交回文。当然了,县也不是最绝对的底层,他们还可以凭借着地位,把事情再分化转包给乡吏去做,后者才是看不到光的深渊之底。可惜我暂时无能力改变。”张轨心里恻然,回忆颇苦。

“佐郎是个负责任的好官,但也仅此而已。像你现在所撰写的文书,按照以往的规矩,都可以分给属下去各写几段,到时拼凑成一整篇,至于质量如何没人在乎。你坚持与我们同甘共苦,就失去了索靖、何勖那样的交际时间,对于仕途长远是没有好处的。”梅鹿借机提醒。

“而且,以一个人的私德提倡,能够影响大局吗?佐郎的想法我们都理解认可,但这是毫无办法实现的。人生百年苦短,不如就随波逐流、顺其自然,会省下很多烦恼。做一个糊涂度日者,不仅是竹林七贤的无奈,也是当下很多人的生存方式。”悲观的景庆直说道。

“正是如此。我们固然知道,所做的很多事都无意义,却也只能这样活下去。”梅鹿拎着一本文牍,哗啦啦翻了翻又掷下去:“若真要升迁拔擢,功夫完全不在这种没人看得见的辛苦劳作里,反而是在各位公卿尚书的身边,我俩也守着底线没有去做。”

“纵然是这样,我也绝不会靠陪着贾充散步、陪着司马楙蹴鞠去追求个人富贵。我不会熄灭心中的理想,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有!”于公于私,张轨不甘心也不愿意忍受这个现状。虽然富贵非所欲,可他仍有读书以报国的永恒热情。

可是等到话说出口之后,张轨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他已经碰壁多年,从县吏到从军,从俘虏到如今,在这短短的两年里,他在大晋的世界已经经历了很多。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军,无论是在县还是在朝,他确实找不到一个可行性的办法,去纠正眼前的错误和不平。世路冰封已久,他想要凭一己之力去化解,是痴人说梦。

就这么坐在尚书台,他已经看得见自己的未来。如果稍微圆滑的话,借着三杨这个东风,能超出门第限制混成中层官员,可也顶多就是那样了,而且命运为人所牵,无法自由施展。如果继续木讷的话,头发花白还作吏的吴艮,就是自己六十岁时的模板,或许运气好能混个尚书郎。而无论是哪一种结局,他都已经胜于那些穷乡僻壤的县吏百倍,拥有别人所仰望的幸福。按照常人的看法,他理应知足,却无法接受。

大晋的上下运转,他也看得很清楚了,才能不如运气,运气不如门第,门第不如外戚。只要有价值,和汉武帝那时一样,蛮夷可以作为上宾。只要看出身,继承东汉遗风,豪族子弟天然位于食物链顶端。而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就连婚姻这个仅剩的改变机会都无望,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怎么办?枯坐着熬成老朽,还是寻觅隐藏的机会?张轨默默思考了很久,却忽然转念发觉,还有个一直被忽视的机会。大晋治下还有个地方,豪族门阀的势力不屑于触及,门阀子弟对其危险避之不及,其所辖的郡县只会简单高效地运转,没有各项奇怪纷乱的命令干扰,凭借能力就可出人头地。最重要的是,在那里能跳出条条框框的各类限制,尝试去做自己理想中的事情。而他本就牢牢地握住了那把钥匙,随时能够加入。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两百年前班超的豪迈壮语,回荡在张轨的脑海里,搅得其热血澎湃、精神顿起。南海的确是危险的地方,可也唯独这条不寻常的路,是他跳出命运掌控的机会。去了可能会后悔一时,可坐在这等死会后悔一辈子。他并不介意生死,却不肯就这么碌碌无为。而且下一次的类似良机,恐怕再也没有了。

“二位,去同饮一杯吧。”张轨起身提议道。

梅鹿、景庆自然一口答允,却摸不清状况。

“也许再次碰面,会是很多年后了。”张轨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低头看了眼堆积的文牍,带着沉埋数载、积郁已久的愤怒,喘着粗气。他忽然伸出脚一踹,把整张书案给踢倒在地,各类文书、笔墨弄得满地都是,继而踩着曾经辛苦誊写的雪白纸张,哈哈大笑着迈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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