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之前,张轨有很多需要告别的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该去的都去过了,还迟迟没有去拜访最后一个人。就好似他吃饭的习惯,喜欢把最好吃的菜留在最后,因为最后吃的回味最新。所以,最晚告别的,堆在层层覆盖的记忆的最上端,按照时间的推移,也将会是未来时光中最后淡忘的。
正月初八的时候,他以走访拜年为借口,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陇西王府,顺着人潮进去了。有赖于皇帝分化较大家族、重用弱小旁支的策略,陇西王的权势益重,这种逢年过节自然是门庭若市。司马泰、司马越父子分工,前者忙于亲陪伴各式贵客,后者则是按次序接见普通拜谒者,忙得不可开交。张轨作为一个不起眼的人,只是有幸认识几个侍从,才侥幸混进来。
坐在庞大庭院的偏远一角等候接见,听着贵族公卿、寻常官吏们的嘈杂闲谈,对于张轨来说非常煎熬,这不停地消耗着他的耐心。半个时辰过去后,他已经几乎想要放弃,就在这时发现有人走近前,竟然是他熟悉的崔毖。当初在北征的旅途中,二人关系处得不错。
“士彦,怎么如此碰巧,在这相逢了?见过陇西王了吗?”崔毖笑得非常坦诚,主动打着招呼凑近。他裹着朱红色的厚实彩纹皮裘,白皙的脸因寒冷而冻得显红,双手交叉插在袖口里。其后面跟着八个僮仆,拎着各式各样的礼物,看来准备非常充分。
“队列漫长,尚未有缘!”张轨客气回礼,莞尔一笑。
“站在这庭院之中,算得什么事!来,且与我同到后院里坐会,起码暖和点。”崔毖一点也不多想,直接拽着对方的手臂,硬往里拉去。他虽然出身于名门大族,却也是个非常实在的人。曾经在代北的共同经历,使得张轨赢得了他的尊重,自然以朋友的资格平等相待。
张轨无法也无意拒绝,听着崔毖连绵不断的絮叨,迈着相同的步伐向里走,后者明显对这里的布置很是熟悉。六个僮仆被撇下了,去门卫的地方登记赠礼,剩下的两个则各自捧着个红色的盒子,跟在后面趋行。绕了四五个房间之后,他们到了后侧的内宅,一个女眷的屋外。
走到这里时,张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有点怯场,却忐忑犹豫着没有办法说出口。果然如其所料,在侍女传达消息之后,穿着红色锦袍、插着金色花钿的司马绮,迈着舒缓的步伐,亲自迎了出来。在看到崔毖和张轨联袂时,她不禁愣了一刹那,不过这份异常转瞬而逝,很快恢复了镇定的姿态,有礼有节地待人接物。
“乡主!承蒙长辈们允准,我今年有幸与你缔结婚约。故而赶上这正月,特意前来拜访,奉上点礼物。一盒脂粉,一盒梳妆,还请笑纳!”崔毖带着满怀的喜悦之情,乐颠颠地让僮仆们献上。魏晋时期,礼教没有宋后的疯狂,男女间还是可以适度来往。
听着这番话,张轨的心中泛起的,是无穷的酸楚之海,仿佛秋风刺激着泪腺。在他这个十八岁的年纪,其实根本不理解爱情真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单纯懵懂的喜欢,可后者这永远是一个人在生涯中印象最深刻的,那种简单相处的渴望以及难以得到的遗憾。似光何能握,如月不可掇。
其实张轨是知道的,早在那个宫中的绝望时刻,他就听司马越亲口提及这份婚约,提醒他要注意避嫌,只是刚才迟钝没有联想到。崔毖是一流门阀子弟,又充任了度支尚书典事,是前途远大的青年俊秀,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择婿首选,谁也无法否认。可亲眼见到这个场景,其冲击力无异于天崩地裂。
她是他的绮梦,从来如此,或许仍将。并非是因为司马绮倾国倾城、绝美于世,也不是其身份高贵、使人仰慕,他之所以持续了这么久的好感和暗恋,就是因为落水河边的高轩初逢,那无法形容的惊鸿一瞥。无论是对于那个见惯了人间的前世“张敖”,还是对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山人”张轨,都对这个自主且聪慧的特别女子,产生了深刻的印象,继而转变为默默的思恋。在他的眼中,她是那么地璀璨,有不弱于兄长的才略和胆气,也有不拘身份的亲近和关心。黄沙狱中的探望,宫城北阙的重逢,都在一次次加深这个情感。也许终将是单相思,可张轨依然忘不掉那种感觉,也难以面对无奈的现实。
难道在这个世道,出身就那么重要,既得不到一份公平的仕途,也赢不来心中期许的爱情吗?最可惜的是,他永远无法印证,对方究竟是把自己当做普通朋友,还是能更进一步的关系?无论如何,事实无法更改,张轨心情黯然地捏着拳头,嘴角不自觉地抿紧了。
“多谢崔郎君。”司马绮笑着回答,吩咐侍女们收下礼物。或许是注意到张轨的神色有异,她深深吸了口气,又转头问道:“张士彦,你呢?难道登门拜访,就没有什么送我的吗?”
“我,我。”忽然被唤醒的张轨,讪讪说不出话。
“天寒地冻,我是看他独自坐在院中,将其拉来一道休息取暖的,还望乡主见谅。”崔毖并没有感到奇怪,反倒是乐颠颠地反问:“原来二位也互相认识,那就不用我介绍了。”
“主动去南方找死的张士彦,谁不认得?不少洛阳官吏在私下里谈论,说是有这种愚不可及的人物,都当做笑话的代名词了!”一提起来,司马绮仍是止不住情绪,瞬间转化为怒容,指着来者训斥一通。片刻后,她才稍微缓了缓,邀请道:“二位客人,进来坐吧。”
刚才的爆发,让张轨和崔毖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司马绮缘何生这么大的气。后者来回打量着,觉得眼前二人的渊源,可能远比自己的更深,只是摸不透其详情,这让他很是困惑。而前者则是在短暂的羞赧后,忽然发现了个令人欣喜的结论,或者说只有他会觉得欣喜的结论。
“她关注着我的动向,也在意我的去留!”张轨在心里暗暗欢呼着。无论对方这份怒气是真是假,在自己到来之前已经得知要去南方,说明其仍在主动了解消息,没有忘记自己这个朋友。而刚才那脱口而出的斥责,不像是别人敷衍宽泛的祝福、道别,是有真情在其中的证明。
进入房间之后,崔毖、司马绮这对待婚之人,开始符合“礼仪”的对谈。他们才刚刚第二次见面,聊一些气候饮食、兴趣爱好、传闻逸话,以加深相互间的了解,摸清脾气和性格。崔毖不愧是正经的名门子弟,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沉稳冷静,就像是个按流水线标准生产的优质通用件,无可挑剔。甚至可以想象,他今后置身于官场之中,也能表现地和眼前一样,既没有任何得罪人的可能,也没什么做错事的概率,将会被按部就班地升迁拔擢,允执其中。
可就是眼前这个“完美”的表现,却让司马绮觉得太过自然了,甚至有种不真实感。她可以理解,按照官宦家族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得到这种言辞优雅、神态庄重的产成品。可难道如此年纪轻轻,就循规蹈矩到这种地步,连一点个性都不留存吗?就好比说,出身门阀的崔毖、李毖、刘毖,都只是个代号而已,同样的胡须发型和日常喜好,同样的衣着品味和言行风格,同样的教育背景和仕途方向,对于出身于皇族的司马绮来说,这种人已经见过无数个,未来仍将见到更多。固然是挑不出毛病,却总是那么地别扭。
想到这时,司马绮悄悄地别过头去,看到默默无言的张轨,此刻也正望向自己。两人对视刹那,却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各自思索着难以挥除的重重心事。是的,对于司马绮来说,像张轨这样不寻常,乃至于冒着生死危险也要屡次“胡闹”的人,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种热衷于为公为国的意志,置之于这个流行门第私欲的年代,也是无比独特的存在。虽然地位悬殊、门第限制,她知道双方的不可能,却忍不住对这个不可复制的“新鲜者”保持浓厚兴趣,往日便是,至今依然。
世上谁知我,何人可似卿?凤女乘鸾去,沉剑到夜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