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轨于晋

第188章 阴阳州官

“某一介武夫,要什么名望。”孟干重重摇头。

“依我之见啊,将军还是等到将来,再衣锦还乡的好。”瞿紫又悄悄使劲,瞄准对方的弱点,打上了感情牌:“你此番北上,固然是洗刷了冤屈。可是那么多将士的大仇,岂是能够耽搁的?王事多艰,军务倥偬,家人定然可以理解。你衔命南归,先公后私,也能够成就一段美名佳话。”

“如此的话,青史之上,必然会有将军的传记!”

“南中人认字读书,先学将军的事迹!”

“效那马援,在南海雕刻一尊新的记功碑!”

“或许龙编县未来改名,还能叫孟氏城!”

“洛阳城中的协律都尉,定会编唱关于南征的歌谣!”

任他千言万语,孟干却只是一直微笑,并无赞同的意思。

“孟将军迟疑犹豫,难道是怕我们几个照顾不周吗?尽管放心吧!”隗琉是要一鼓作气,非得扭转对方的归乡之意,见状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劝说,并拉扯上沉默已久的滇池令杨逵:“这位杨县令,是你的相亲旧友,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他吗?”

“是,是。”杨逵的脸颊抽搐,挤不出几个字来。

虽然半醉,可孟干要是还没有丝毫察觉,那就是傻到家了。

“哦对了对了,差点忘记将军已经离乡九年多,不知道这里头的变化。”隗琉察言观色,不容对方有深思的时间,马上又大声地转移着其注意力。他硬着头皮,试探着抖出一点讯息:“你离开时,本地仍用蜀汉的旧制,军眷可以保留在原籍。但是蜀汉灭亡后,按照当初魏国,以及如今大晋的‘士家’规矩,那就要有点变化了。普通士卒的家人可以在本县留居,部曲督(部督)及以下军官的家眷到所属的郡里集中管制。至于你们几位部曲将(校尉)以上的将官的家属,原先应当是在州治监管。可咱们宁州是新设的边地州,朝廷特殊规定、绥抚人情,就近挪到了比较安全且富庶的后方,益州成都居住。”

“什么,他们住在成都?”孟干瞠目结舌,没想到兜兜转转,反而是和自己的家人擦肩而过。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听王濬的话,去城里好好住个几天。他的父母倒是早亡,家中除了妻子外还有一女一子,然后还有个亲妹。其他的亲人已经疏远隔代,按规矩就不属于监管范围了。

“是啊,还是天子圣明,体恤人情!”隗琉朝着北方恭敬地拱了拱手,继续道:“其实嘛,原先曹魏时还得派出个子侄为人质,到洛阳接受监管,正是所谓的‘质任’。但是当初朝廷褒奖南中人主动归顺的诚意,所以只取了少数质子做个样子,现在大晋更是予以豁免。圣朝以仁孝治天下,何其伟哉。”

魏晋的军官士卒身份,即“士家”,要把家属集中看管于所在的郡或县,进行严苛的统一管束,前文已经说明。而与之并行的“质任”制度,也是十分残忍刻薄的。“魏制,诸将征戍及长吏任州郡者,皆留质任于京师。”要是将校或军人立了大功,嘉奖爵位这种性质更高的奖励的话,也可以顺带着解除家属“士家”身份,并取消子侄的“质任”。也就是说,朝廷明知道其中的痛苦,把取消它当做恩赏。晋武帝泰始元年即西晋代魏后,“诏除魏宗室禁锢,罢部曲将及长吏纳质任。”即名义上免除了将校的质任,但是实际情况还有惯性残留。因为国家疆域这么广大,任何新事物的推行都要大量时间,光是传递文书到四方就得一两年。具体执行的话,也有因地制宜的特殊。比方说,谨小慎微或者老成持重的州官、郡守,就会害怕直接取消,后续“会出事”、“担风险”,所以就算不把军官的‘质任’派去洛阳,也私下扣押在州治或者郡治,自行加码,保持监管。这并非只是魏晋才独有的现象。

“那我,还真的多谢了?”孟干哼哼了几声,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自己想尽办法脱逃回国,现在领军奔赴远征,还要被尚书台怀疑忠诚?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当初在益州和俘虏闲谈时,后者说“士家”时的无奈和痛苦,是多么的真。唯一可以自我排解的理由是,这应该是尚书台庸官的无情之举吧?绝不是圣明天子司马炎所想要的。

“咳咳,孟将军,有个事还必须知道,高级将校的子侄质任只是口头上取消,特殊情况还得特殊处理。这次虽然朝廷褒奖你的功绩,可尚书台还是明确传下符文来,要让你的儿子去洛阳当人质,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了。毕竟你被拔擢为一军的主帅,而且要去异域作战,互通音讯很难,朝廷不得不防。上次的事情,海内都谣传杨稷带着你们叛变了,闹得动静很大,影响很不好。”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州的兵曹从事雷鸣情知躲不过去,只好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他所在的兵曹,正是主管军士事务的。

听到杨稷这个名字时,杨逵的神情很明显变了,身子一颤。

“他才刚刚十岁吧!连我这个父亲的样子都不记得。还得长途跋涉去北方吗?.”孟干的心中又是一阵无名之痛,捏着拳头反问道。可他没办法反抗,因为这是所谓的“规矩”,名正言顺。

“去,什么‘不得不防’?错解了尚书台的美意。”隗琉皱着眉头,急忙要把这个篓子给堵上,挥着手激情美化道:“明明是为了照顾孟将军的子嗣,让其去洛阳的太学里,接受最好的教育,在中原的繁华里,享受最好的生活,在都城的氛围里,得到最好的熏陶。”

三连串的虚言,自然并没有彻底打消孟干的疑虑。恍惚之间,孟干的记忆清晰跳跃,记得这句青年俘虏所说的话,好像自己还真的忽略到了什么。这时他环顾左右,边上都是本地官吏,连个可供信任的商量者都没有。然而他能远远地看见,张轨满脸严肃地瞧着这边,若有深意。

“当初随我出征的那些将士们,他们遗留下来的家属,汝等都是怎么安置的?”孟干突然站起身来,声音发颤地问道。他终于发现了一直以来的盲点,早在益州时所看到的那些凄惨景象,必然也会发生在宁州!就在他们在外头艰苦作战数年期间,士家制度应该已经悄然推行于本地,那些无助的留居家属们会怎样?他真是太蠢笨了,也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直到现在才勉强觉察!难道说,那些毫不顾人情的手段,真的也在这民风淳朴的南中施行?

“按照士家规矩处理。”雷鸣强作镇定,悄悄吞咽口水。

“在公不言私,军法不容情嘛!”隗琉尴尬地笑着。

“他们都是为国战死的!”孟干发出绝望地呐喊。

“是啊!阵亡战士们留下的孤儿寡母,也没人照顾啊?正好,快些把寡妻等妇孺重新安排婚配,既能解决了她们的生活问题,还能在未来生育更多的国之爪牙,两难自解,岂不美哉?”瞿紫冠冕堂皇地眨巴着眼睛,正气十足地答复道。边上的几个官员,也跟着嗯嗯啊啊。

“真是把他们当做牛马。”孟干无力地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副可怕的分配情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慰埋骨他乡的忠魂们。重新婚配其实不是问题,但起码要顾虑到人家的感情,不要这么快,这么强迫吧!何况毫无抚恤和嘉奖。他转眼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打了个冷战:“我们几个将官的家属呢?”

“啊,啊,这个嘛。”瞿紫转头求援,雷鸣低头不语。

“尽管放心!”隗琉仰头挺身,铿锵有力地答复:“大晋有明确诏令,‘罢部曲将及长吏纳质任。’尔等的级别都是将校,又都是土生土长的南中人,我们焉能害你?不仅如此,在交趾征战期间,不少南中籍贯的文武都关心存问,去为你们家中送吃送物。”

“对对对,已经离任的鲜于刺史,对这件事也特别关心!他自己还亲自跑了三趟,去探望你的家眷。你的家中,被照顾得很好呢!”一个潜藏在人堆里的吏员大声说道。也不知道他是单纯在解释,还是暗地里煽风点火,抛出个谁都避而不谈的议题来,惊得许多人一身冷汗

杨逵张了张嘴巴,犹豫了刹那,到底还是沉默了。私人角度而言,他确实与孟干是亲近的世交家族,可是从自身考虑,他不敢得罪口蜜腹剑的上司们。眼看着这群宁州官吏如莺般啼叫,把一切事情都说得悦耳动听。

“真的吗?”望着那些官僚,孟干的眼中都是疑问。

“必然的!”隗琉站得笔直,满脸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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