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老天,难道你喝醉了吗?”张轨仰头大喊。
上天不给答复,凡人努力求生。有滑倒在甲板上的士兵,大喊着用刀剑插入木板,然后作为支撑柱而牢牢握住,随着船体的左右倾斜而摇摆,却死死不放手。有掉到了海水里的士兵,在猛灌了几口咸水之后,仍旧寻觅身边的绳索、漂浮物抓牢抱紧,大口大口地呼吸续命。有被吹飞的士兵抓住了栏杆,像是风中旗帜似得挥舞飘动,双手抓裂全是鲜血,依然咬牙挺住。晋军互相看不见也帮不着,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依然带着顽强的信念苦苦坚持。
半个时辰的煎熬,只是晋军东行的第一道考验,却是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好在上天还没有彻底断人生路的打算,熬过了这漫长的时间之后,风波居然渐渐转向了远处,天地又重新恢复了色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晴朗。其实他们所经历的只是台风的边缘,故而才能侥幸逃过一劫。
然而这支本就不大的舰队,在此期间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十八艘船损坏而不能再用,他们没有修补的能力和条件,恐怕只能将其抛弃于此。失踪的士兵很多,活着的人没有休息的功夫,帮助仍在水上挣扎的袍泽重新登船,救援的工作既困难又令人心酸。本就不多的存粮和存水,有不少掉落在海里不能再用,这加剧了人们的忧虑。而逐渐从水底漂浮上来的众多尸体,则让他们悲不自胜。黑色的风雨虽然离开,心中的阴影却无从散去。
和很多人一样,张轨叫唤着熟人的名字,努力参与到了善后工作中。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救援,经过粗略的清点,他麾下的两千人只剩下不到一千,很多汲郡旧人就这么死于故乡万里之外,连个应得的体面葬礼都没有。其他各部也好不到哪去,连带不属于军队编制的桨手,拢共加起来也凑不齐三千。以剩下的这点实力,就算遇上郡县规模的敌军,都死无葬身之地。
好奇登上甲板观看的孙皓,忍不住扑哧大笑起来,大声感谢着各路神仙,并借机声称是神仙庇佑于他,要求晋军别再与天意作对,尽快还他自由,否则会死得更惨。现在晋军的确没有心情和余力管束他们,张轨让郑律、卫仪抽出一堆人手,将这伙人捆绑着看守住,以防逃脱。
刚刚还要打皇帝的滕修,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生怕拥有神仙保护的孙皓展开报复,又想求情又觉得羞于启齿。反倒是顾穆还理性点,这时冷静地注意着晋军的行动,推测着下一步的方案。在经历过这个事变后,他忽然觉得孙皓的光复不是没有可能,事情还大有可为。
晋人剩下的残兵败将,确实连自己都开始怀疑目标,认为前路希望渺茫。落汤鸡般的孔汾,刚爬上船就顾不得礼貌,开始与张轨当面争吵,斥责其率众东行的决定。后者也确实感到了内疚,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应对,任凭孔汾控诉了很久。将领尚且如此,士兵们的彷徨可想而知。
“在当时的情况下,调动向东是唯一的活路,这怪不得张将军。再者说了,敌人知道皇帝丢了,广州派出的追兵定然紧随在后,难道重新向西就有活路吗?趁着其还被甩在后头,加紧向前是仅剩的办法。要是来回反复,才是真的浪费时机!”校尉苏骏,夹在二人中间说道。
“是啊,难道掉头回去,往追兵怀里钻?”范芦帮腔。
“若再往前,又去哪里?”孔汾喋喋不休。
“陆路消息的传播,远远没有咱们的航行快,敌境还没有警戒防备。只要赶在敌人追上之前,继续掩饰装作是吴国的舰队,穿越东海就能抵达大晋控制下的徐州。我知道这是九死一生,但是回头是必死无疑,只能继续向前闯。”张轨脸色很难看,却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呵呵,说得轻巧。你仔细瞧瞧,眼前还有多少将士,还经得起折腾吗?我们连广州的境内还没走出,若要跨越加倍的距离,起码还得走上一个多月的时间,哪里还有这份本事?别说没有导航图指路,就连船上的食物饮水都保障不了,何况其余?”孔汾说的,却也是实在的难处。
“嘿嘿嘿!”孙皓等人隔得不远,捂嘴偷笑。
“闭嘴!”郑律嘴上呵斥着,心里却极度彷徨。
听完孔汾的抱怨,众人一时间都无法辩解,因为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远在天边的追兵反倒是次要的忧虑,因为恐怕再过几天他们就得饿死渴死。如前所述,中原王朝在岭南地区的统治,还是依赖于零散的几个大城市,主要聚集在珠江三角洲。自从他们从高凉郡启程,沿途的海岸线上连一个县城都没有,只是零星碰到过几个渔村,交易不了什么物资。有时想要停靠岸边,深入内陆去获得淡水食物,又担心广州的兵马追至。他们离不开船只,无法停下航行的脚步,才能维持住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先行时间差。
“要导航员,要食物饮水。”张轨反复念叨着叹气。
“垂死挣扎!”孙皓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主动挑衅道:“喂,晋国的走狗们听好了!要是现在乖乖地把朕给送回去,我可以保证汝等的生命安全!这是朕的金口承诺,绝不反悔。”
晋人一片沉默,现在谁都没底气和心情训斥。
“要是有胆大的义士,主动抓了这几个头领,把局面控制住的话,朕不吝更多的赏赐!封侯拜将,赐妻赏地,保你在江东过上富足的生活。岂不远胜于在这大海上活活饿死吗?怎么样,有人振臂一呼,拨乱反正吗?”孙皓见状笑吟吟地站起身,更加过分的话来。
近在咫尺的郑律嘟囔两句,想说却又说不出口。晋军纪律性是很强,但也都是活生生的个体,谁也不想就这么窝囊地死在海上。他们还不至于昧了良心反噬,可是万一事情真的走到绝路,不得不依赖孙皓求生呢?刚刚经历了生死劫难的他们,眼睁睁看到大半的袍泽身亡,心态难免受到冲击而迷茫。
“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们就杀了你这个暴君祭旗!”在阴霾笼罩的晋军队列中,反倒是最为年轻的高涤站上前来,把孙皓给踹倒在地,指责其怒骂道:“你如奴仆般对待大臣,用苛政虐待治下子民,这次成为俘虏正是遭到天谴,难道还指望着老天眷顾于你?男儿七尺之躯,不是像你这种败类折腰的!宁可堂堂正正地战死,也绝不投降!”
孙皓捂着痛处龇牙咧嘴,暂时闭上了嘴巴。
情绪虽然发泄了,可问题却依然没有解决,人人都得考虑现实。他们若是再没有办法获取物资,是坚持不下去的。难道要抛弃船只,去岸上求生?可是要是停留久了,追兵必然会赶到,难道要带着这么多的俘虏,遁入山林里逃避?这里距离交州已经很远,有什么办法能在保证孙皓不丢失的前提下,带着众人迂回归家呢?张轨苦思冥想,却依然束手无策。
“恩人如果信得过,我倒是有办法。”陈声忽然站了出来。那天在朱崖岛上,他主动请求随队,却始终没有得到晋人的完全信任,被混杂在吴官的船舱里软禁。不过经过了这几日的静养,他的气色和身体恢复得很不错,已经看不太出受过折磨的痕迹。
“你?”张轨和孔汾,都有点怀疑这位囚徒。
“是啊!在下说得很清楚,对于孙皓这个独夫民贼,是再也懒得伺候了。故而我绝对不会忍受,他的重新登位,这也是为个人的性命着想。”陈声瞥了眼吴人,拱手请命道:“因此,请你们给予一点信赖,在下必然竭诚以报效!我跟随吴军舰队从建业来高凉,对于沿途的城市状况还是有些了解的。我记得很清楚,经过了这边的峡口,便有个极好的去处。”
“认可?拒绝?”张轨的犹豫心态,一如每个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