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小院彻底成了一个大工地。
打夯的声音震得窗棂嗡嗡作响,锯木头、搬石头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灶房更是成了临时大食堂,张婶子、刘娘子和陈大娘进进出出,忙着给十几个帮工壮劳力准备伙食,锅碗瓢盆叮当响,油烟蒸汽弥漫。
沈宁玉缩在自己小屋的门槛上,背靠着门框,手里摊着那本《声律启蒙》,眼神却没什么焦距。
堂屋里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堆满了新买的青砖和待用的木料。外面太吵,旁边也不清净了,总有帮忙的婶子进出取柴火。
[啧,真吵。]
她心里烦躁地啧了一声,干脆合上书。三爹去了官学,家里连个能安静看书的地儿都没了。
看着院子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所有人都在为新房子奔忙,只有她像个局外人。
目光扫过屋檐下那个不起眼的竹匾——里面摊晒着她几天前从后山采回来的花椒。
深红色的小颗粒在阳光下散发着干燥的辛香。
前几天她晾晒时,二爹孙河忙得脚不沾地,瞥了一眼,随口问了句:“玉姐儿,晒的啥?味儿挺冲。”
她当时就回了句:“后山采的野果子,书上说叫花椒,是香料。”
二爹孙河“哦”了一声,忙着去看锅里的炖菜,嘟囔了句“别晒灶房门口,味儿大”,便再没多问。
沈家人对她时常说,在书里看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这味道此刻却让她心头微动。
[镇上药铺……收不收这东西?能换钱吗?]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在喧嚣的背景音里悄然发芽。
家里建房处处要钱,二爹精打细算,娘和大爹压力不小。
如果能把这山中花椒换成铜板,多少也是点贴补。
更重要的是,这或许是一条合理化空间物资的路径——等摸清了行情和渠道,空间里那些品质更优的花椒,就有了“出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深青色的旧衣裤,头发紧紧束在脑后,像个半大小子。
这身打扮在村里晃悠没人会特别注意,去镇上……应该也成。
说干就干。沈宁玉站起身,回到屋里,将竹匾里那些已经晒得干透、品相尚可的后山花椒仔细地收集起来,大约有一斤左右。
她特意没有动空间里的存货。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
她推开小屋门,院子里的喧嚣扑面而来。
她避开扛木料的王虎王豹,绕过蹲在地上拌泥灰的李木匠徒弟,径直走向正在灶房门口指挥着洗菜的孙河。
“二爹,”
她凑近些,声音压过嘈杂,“家里太闹腾了,我想去趟镇上。”
二爹孙河正忙着看锅里的水开了没,闻言头也没抬:“去镇上?做啥?你三哥管账呢,没空陪你去。”
“不用三哥陪,”
沈宁玉连忙说,把手里那个不起眼的粗布包举了举,“我就去买点便宜的毛边纸和墨锭,练字快没了。顺便……”
她晃了晃布包,“把这个拿去镇上药铺问问,看能不能换几个钱?”她直接点明了目的。
二爹孙河这才停下手,仔细看了一眼布包,又看看女儿这身少年打扮,想起前几天那奇特的香味和自己随口问的那句。
他眉头微皱:“就是你晒的那个‘花椒’?真能卖钱?镇上药铺……能收这个?”
“书上说是药材,也是香料。我拿去问问,万一呢?成不成都立马回来。”
沈宁玉语气平静,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笃定,“上次跟三爹去过,认得路。买完纸墨就回来,顶多一个时辰。”
孙河看着她沉静的眼神,又看看灶房里忙得脚不沾地的景象,再想想万一真能换钱……
他犹豫片刻,最终从腰间摸索出二十个铜板塞到沈宁玉手里:“行吧行吧,拿着,买纸墨用。路上千万小心!别乱跑!问完了不管成不成,赶紧回来!千万别跟生人搭话!”
“知道了,二爹。”
沈宁玉接过铜板揣好,把花椒包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像条滑溜的小鱼,敏捷地穿过忙碌的人群,溜出了喧嚣的院门。
村路上尘土飞扬,运料的牛车吱呀而过。沈宁玉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远离工地的清净,脚步轻快起来。她目标明确:镇上药铺。
青头镇,药铺。
药铺门脸不小,黑漆招牌透着股肃穆。
沈宁玉抱着布包走进去时,药铺里人不多,一个穿着绸衫、管家模样的人正在柜台前抓药,伙计正陪着笑脸。
沈宁玉安静地站在一旁角落等着,目光扫过药柜上密密麻麻的药名标签,心里默默盘算着说辞。
终于,管家抓完药走了。
伙计转过身,看到角落里抱着个粗布包、穿着普通甚至带着点土气的半大少年,脸上那点对管家的恭敬笑容瞬间淡了下去,换上了职业性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小兄弟,抓药还是看病?”
沈宁玉上前一步,将布包小心地放在柜台上,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带着点乡下少年的局促,但吐字清晰:“小哥,不是抓药。我有点山货,想问问贵店收不收?”
她说着,主动解开了布包的一角,露出里面深红色、颗粒较小、色泽相对暗沉的花椒。
那股辛麻香气散开,但不如空间花椒那般霸道纯粹。
伙计被味道一冲,眉头皱得更紧,捂着鼻子,语气更加不耐烦:
“花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子怪味!快拿走拿走!别熏坏了店里的药材!当咱们药铺是什么地方?收破烂的吗?乡下来的,不懂规矩!”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赶苍蝇似的挥着手,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沈宁玉眼神一冷。
[狗眼看人低!]
她没理会那聒噪的伙计,而是直接看向柜台后面,一个正在低头拨弄算盘、穿着体面长衫、蓄着山羊胡的老者——那应该是掌柜。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药铺里有些尴尬的气氛,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不再刻意伪装少年的声线,恢复了原本的清亮:
“《本草衍义》有云:‘花椒,味辛,性温,有小毒。归脾、胃、肾经。温中止痛,杀虫止痒。’
《名医别录》亦载:‘主除风邪气,温中,去寒痹,坚齿发,明目。’
此物非是‘乱七八糟’,而是正经八百的药材!贵店若是不识,或是不收,直说便是,何必出口伤人,辱人‘乡下人不懂规矩’?”
清脆的童音,引经据典,条理清晰,瞬间让整个药铺安静下来!
拨弄算盘的掌柜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沈宁玉身上,满是惊异!
那趾高气扬的伙计更是目瞪口呆,张着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那点倨傲瞬间变成了错愕和慌乱,指着沈宁玉的手指都忘了收回来:“你……你……”
沈宁玉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掌柜,眼神清澈而坦然。
掌柜放下算盘,快步绕过柜台走了过来。他先是对着沈宁玉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歉意和掩饰不住的好奇:“小姑娘,他敏锐地分辨出了声音,对不住,伙计无礼,老朽代他赔个不是。”
他看了一眼沈宁玉的装束,并未多问。
他仔细看了看柜台上的花椒,又捏起几粒放在鼻端嗅了嗅,再仔细看了看品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态度依旧认真:
“嗯,确是花椒。品相尚可,乃本地野生,辛麻之气稍欠火候。小姑娘,你方才所言典籍,倒是分毫不差。”
他赞许地点点头。
“掌柜爷爷博闻强识。”沈宁玉微微颔首。
掌柜捋着胡须,沉吟道:“既是正经药材,我药铺自然收。只是这品相……寻常药材铺收此等野生花椒,约在四十文到四十五文一斤。小姑娘你看如何?”
四十文一斤!这一斤就是四十文!沈宁玉对这个价格心中有数,后山野生花椒品相普通,这个价合理。她点点头:
“掌柜爷爷公道,就依您。”
“好。”掌柜对那伙计道,“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