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可是等候多时了!来来来,快请上座!”
他说着,便要引着卢巧成往主桌最尊贵的位置走去。
然而,魏鸿却在此时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清名。”
魏清名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魏鸿的目光越过儿子,直接落在卢巧成身上,他站起身,对着卢巧成微微一拱手。
“这位想必就是秦州李家的贤侄了吧?”
“老夫魏鸿,有失远迎,还望贤侄恕罪。”
他的姿态摆得很足,礼数周到,但那双眼睛,却似要将卢巧成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卢巧成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
“魏家主客气了。”
入座之后,宴会开始。
一道道珍馐美味如流水般端上,而作为主角的“陌州春”,更是被装在晶莹剔透的玉壶之中,由美貌侍女小心翼翼地为众人斟满。
酒香四溢,醇厚绵长。
然而,卢巧成却只是浅尝辄止,甚至在品尝那名满天下的陌州春时,还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这个细微的表情,被一直暗中观察他的魏鸿,精准地捕捉到了。
酒过三巡。
大厅内的气氛渐渐热烈。
魏鸿放下酒杯,终于开口。
他没有直接询问卢巧成的来意,而是看似随意地聊起了秦州的风土人情。
“说起来,老夫年轻时也曾在秦州待过几年,对那里至今记忆犹新啊。”
他看着卢巧成,满脸笑意。
“听说贤侄久居京城,不知平日里都与哪些才俊交往?”
“我听说,如今的太子殿下勤政爱民,身边聚集了不少青年才俊,不知贤侄可有幸结识?”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杀机的陷阱。
只要卢巧成顺着话说下去,吹嘘自己与某位皇子权贵关系匪浅,便正中魏鸿下怀。
一旁的李令仪,面容平静,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然而,卢巧成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魏家主说笑了。”
“我不过是李家一个不学无术的旁支子弟,平日里也就是在京城混吃等死,斗鸡走狗,听曲喝花酒罢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醉眼惺忪。
“至于那些朝堂上的大人物,什么太子殿下,什么青年才俊,我哪有资格认识?”
“再说了,那些家族里的正经事,规矩又多又烦,我向来不感兴趣。”
“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去夜画楼听揽月姑娘唱个小曲儿来得快活。”
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让魏鸿准备好的一连串问题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卢巧成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远离家族权力中心、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完美避开了所有陷阱。
你问他家族事务?
他不知道。
你问他朝堂人脉?
他不认识。
他反而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京城哪家酒楼的菜最好吃,哪个戏班子的新戏最有趣,哪个青楼又来了新的头牌姑娘。
那些风流韵事,他说得头头是道,游刃有余。
魏鸿眼中的锐利渐渐变成了深沉的疑虑。
眼前这个年轻人,太过完美了。
他的言行举止,完美地符合了一个顶级世家旁支纨绔的所有特征。
眼界开阔,见多识广,对金钱权势不屑一顾,骨子里却又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
可越是这样,魏鸿心中就越是不安。
他总觉得,这层完美的伪装之下,隐藏着更深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与魏清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话锋一转。
“贤侄说得也是,浮生快意且贪欢。”
魏鸿端起酒杯,向卢巧成示意。
“不过,最近天下可不太平啊。”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几分。
“想必贤侄也听说了吧?”
“那安北王兵出昭陵关,攻破酉州城,此事如今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
来了!
李令仪心中一紧。
整个大厅瞬间针落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卢巧成身上。
安北王之事,牵扯到皇子、朝堂和边疆,是当下最敏感,也最能考验一个人立场和见识的话题。
魏鸿抛出这个问题,就是要撕开卢巧成那层纨绔的外衣,看看他内里到底是什么成色!
然而,卢巧成却仿佛没看到李令仪那紧张的眼神。
他放下酒杯,醉眼惺忪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轻佻与狂妄。
他拿起筷子,轻轻敲击着面前的白玉酒杯。
“叮,叮,叮……”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他停下动作。
抬起头环视满座宾客,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高声说道:“安北王?”
“呵!”
他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
“一个手握重兵,却无视朝纲法纪的乱臣罢了!”
“私自颁发文书,强行调遣民户,这是想干什么?”
“想在关北自立为王吗?”
“他将当今圣上置于何处?”
“将我大梁的律法置于何处?”
“还有那酉州之事,更是荒唐可笑!”
“擅动刀兵,攻打朝廷的州城!”
“这是藩王该做的事吗?是人臣该有的本分吗?”
卢巧成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如同一个真正的世家子弟,在为被挑衅的皇权与规矩而感到愤怒。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点江山。
“要我说,这安北王!”
“不知君臣之礼,此为不知礼!”
“不知擅动刀兵,会动摇国本,此为不知国!”
“不知为一己之私,而陷万民于水火,此为不知民!”
“此三不知,足以要他性命!”
他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声音响彻整个大厅,充满了不容置喙的狂傲与断然。
“我敢断言,圣上断不会轻易放过他!”
一番惊世骇俗的“暴论”,在寂静的宴会厅中轰然炸响。
满座宾客,包括老谋深算的魏鸿在内,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想过无数种回答。
或中庸,或偏袒,或回避。
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旗帜鲜明,如此狂妄刻薄地,将那位如今声名鹊起的安北王,贬低得一文不值!
这不是评价,这是赤裸裸的诅咒!
李令仪更是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卢巧成。
这家伙疯了吗?!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然而,也正是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这副狂妄到极致的姿态,彻底打消了魏鸿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没错。
只有真正的、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顶级世家子弟,才敢如此口无遮拦!
只有那种从小养尊处优,视天下规矩为自家后院的顽劣公子,才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却又“合情合理”的话来!
一个真正的权谋之士,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暴露立场。
一个有所图谋的骗子,更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评价一位手握重兵的亲王!
这一刻,魏鸿终于信了。
他眼中的疑虑和审视,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缓缓站起身,亲自为卢巧成斟满了一杯酒,脸上带着欣赏和认同。
“贤侄真知灼见,一语中的!”
“老夫佩服!”
“来,老夫敬贤侄一杯!为贤侄的这番高论!”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其余宾客也纷纷反应过来,争相举杯附和。
“李公子少年英才,见解独到!”
“是啊是啊,安北王此举,确实有失人臣本分!”
一时间,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卢巧成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与魏鸿遥遥一碰。
但他一饮而尽后,却并没露出什么满意的神色。
魏鸿看着他,轻声开口。
“贤侄可是觉得这酒水,不合口味?”
卢巧成笑了笑。
“陌州春的大名我早就耳闻,只是前几日,恰逢遇见几个从许州过来的朋友,送了我一坛酒。”
“今日正好借着您的宴席,给大家尝一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看看称不称的上是美酒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