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寒风自城墙的垛口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戌城之内,却不见半分因帝王驾临而应有的肃杀与沉寂。
王府庭院之中,一株老梅树下,石桌尚温。
诸葛凡独自坐着,指尖捏着一只白瓷茶杯,杯中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投向岭谷关方向,久久未曾挪动。
殿下与圣上这一趟岭谷关之行,会商议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朝堂的旨意,究竟是斥责,还是默许?
关北的未来,又将走向何方?
一连串的疑问,如同这关北的寒风,盘旋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吱呀——”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
上官白秀捧着他那个片刻不离身的紫铜手炉,从偏厅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上那件厚实的狐裘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月光下更显清瘦,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在诸葛凡对面坐下。
“还在想殿下的事?”
诸葛凡回过神,苦笑着摇了摇头,为自己重新斟上一杯冷茶。
“想也没用,你我如今,都只是局外人。”
上官白秀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圣上既然愿意跟着殿下去岭谷关,而不是在昭陵关掉头回京,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他伸出略显苍白的手指,在冰凉的石桌上轻轻画着什么,像是在复盘一局无形的棋。
“此次酉州之事,我回来之后,反复思量了许久。”
“我发现,咱们好像都被人当成了棋子,就连圣上,恐怕也落入了算计之中。”
诸葛凡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看着上官白秀,脸上那份智珠在握的从容再次浮现。
“要不怎么说,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数十年屹立不倒呢?”
两名顶尖谋士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份了然与敬佩。
能将君王都算计进去,放眼整个大梁,除了那位权倾朝野的卓相,再无第二人。
上官白秀点了点头,将双手凑近手炉,汲取着那份难得的暖意。
“不过,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是好的。”
“卓知平千算万算,恐怕也没算到,殿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下两城一关,更是将视殿下为眼中钉的百里元治打得狼狈不堪。”
“这份泼天的功劳,足以抵消掉所有罪名。”
诸葛凡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任由那股苦涩在舌尖蔓延。
“大梁的两任皇帝,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先帝于乱世之中开国,金戈铁马,硬生生打下了大梁如今十五州的锦绣江山。”
“而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深居简出,看似平庸,实则勤于内政。”
“将这偌大的疆土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这份本事,这份隐忍,同样可怕。”
两人正说着,王府门外,一道婀娜的倩影,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悄然步入。
来人身着一袭淡紫色的长裙,步履轻盈,月光洒在她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诸葛凡背对着府门,正专注于与上官白秀的谈话,并未察觉。
而上官白秀,却是第一时间便看到了来人。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缓缓从石凳上站起。
“夜深了,风也凉了。”
“我这身子骨,愈发不经冻,该早些回府歇息了。”
他对着诸葛凡拱了拱手。
“你自己慢慢喝吧。”
说罢,上官白秀便转身,作势要走。
诸葛凡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解。
“这还没聊完呢,你怎么说走就……”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他顺着上官白秀的目光,终于看到了那个站在不远处,正含笑望着自己的女子。
诸葛凡的心中,闪过一丝无奈,甚至还有几分被挚友“出卖”的腹诽。
上官白秀,我当时就应该多给你几颗五日断脉丹!
上官白秀自然是看懂了他眼神里的埋怨,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路过女子身边时,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揽月姑娘。”
揽月盈盈一礼,声音温婉。
“上官先生。”
上官白秀不再多言,捧着手炉,径直离开了王府,将这片月下的庭院,留给了那对男女。
揽月提着灯笼,莲步轻移,自顾自地走到石桌前,在上官白秀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坐下。
她将灯笼放在桌上,橘黄色的光晕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抬起那双宛如秋水般的眸子,看着还愣在原地的诸葛凡,嘴角勾起一抹动人的弧度。
“怎么?”
“先生连杯茶,都不打算请我喝吗?”
诸葛凡心中长叹一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转身,也准备离开。
“夜深了,我也该回府休息了。”
“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
看着他那避之不及的模样,揽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挥之不去的黯然。
“你就这么讨厌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诸葛凡停住脚步,僵在原地。
许久,他无奈地回过头,看着灯笼光影下那张略带委屈的俏脸,所有的坚硬与冷漠都化作了绕指柔。
“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
“天色虽然已经入夜,但街边应该还有些卖小吃的摊子。”
“一起?”
揽月眼中的黯然瞬间被惊喜所取代,那抹笑容重新绽放,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媚。
她立刻从石凳上站起,快步走到诸葛凡身边,生怕他反悔。
“多谢先生赏脸。”
诸葛凡无奈地摇了摇头,率先迈开步子,向府外走去。
揽月默默地跟在他身旁,保持着半步的距离,那盏小灯笼在她手中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戌城的夜晚,没有京城的繁华喧嚣,却自有一股安宁与祥和。
两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清脆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响。
诸葛凡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女子黏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自打上次受伤之后,她便越发的“得寸进尺”。
从最初偶尔见面,再到如今这般如影随形。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拒绝。
可每次想说些狠话的时候,一看到她那双清澈又带着几分执拗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言辞,便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揽月偏过头,看着身旁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那张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纠结与无奈。
她笑了笑,主动打破了沉默。
“先生,你若是实在觉得我烦,大可直说。”
“你只要说一句,揽月日后,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你。”
诸葛凡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倒也没有。”
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伤人。
“只是觉得,姑娘如此,有些……糟践自己了。”
他虽未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揽月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
“小女子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所以不讲究什么门当户对。”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仰头望着街边的灯火,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自打来到滨州之后,小女子就再也没有戴过那块遮住容貌的面巾。”
“先生知道为什么吗?”
诸葛凡摇了摇头。
揽月的目光从灯火上收回,落在诸葛凡的脸上,那份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
“是因为自由。”
“早年在樊梁,我虽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在世人眼中,终究是秦楼楚馆里的风尘女子。”
“若非白姐姐当年搭救,恐怕我早已沦为他人玩物,身不由己。”
“相比较樊梁城的繁华似锦,小女子如今,更喜欢滨州这片苦寒之地。”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真诚。
“不仅是因为这里有先生。”
“更是因为在这里,没有人会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可以像一个真正的、正常的女子一样,走在这大街上。”
“看我想看的风景,吃我想吃的东西。”
“不必再戴着那层面纱,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诸葛凡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她。
他能感受到她此刻发自内心的开心,也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
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利。
揽月看着诸葛凡,那双美眸里,仿佛有星辰在闪烁。
“先生一直不肯答应小女子的倾慕之情。”
“可是觉得,小女子曾入风尘,身份卑微,配不上先生这经天纬地之才?”
诸葛凡立刻摇了摇头,神情郑重。
“从未有过此等想法。”
他看着揽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大事未成,不可分心。”
北拒大鬼,南防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