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一出,席间似乎静了一瞬。隆来恒身后那女子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头垂得更低。
隆来恒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之事,扯了扯嘴角,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某种古怪的神色。
他侧头瞥了那女子一眼,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戏谑:“呵呵,王妃娘娘说笑了。伏柠儿不过是下官身边一个还算伶俐的贱妾,因着她服侍得还算周到,下官便时常带在身边使唤罢了。哪里当得起‘夫人’之称,更谈不上什么‘伉俪情深’。”他话语中对那名为伏柠儿的妾室,毫无尊重可言。
说着,他直接对伏柠儿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王妃娘娘提及你?既然娘娘觉得你伺候得还行,还不快过去,给王妃娘娘斟酒?仔细着点,别毛手毛脚冲撞了贵人!”
伏柠儿闻言,肩膀似乎颤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恭顺,低声应了句:“是,老爷。”
她迈着细碎的步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隆来恒身后走出,朝着穆希的席位而来。
穆希面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浅笑,目光却随着伏柠儿的走近而越发专注。她仔细端详着这张越来越近的脸——清秀的眉眼,挺翘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嘴唇,以及那低垂眼睑时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
一定见过。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撞入穆希脑海。
这张脸,这种眉眼间的熟悉感,绝非错觉。她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伏柠儿,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只是,此刻的伏柠儿神情恭顺卑微,衣着气质与穆希记忆可能出现过的那个人相去甚远,加之时间或许久远,或是对方有所改变,她一时之间竟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见过。
伏柠儿已经走到穆希案前,姿态谦卑地跪下,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拿起酒壶,为穆希面前的空杯斟酒。她的动作很轻,很稳,但穆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她极力抑制着紧张。
酒液注入杯中,声响细微。
穆希的目光落在伏柠儿低垂的侧脸上,脑中飞速检索着过往的记忆碎片。京城?宫中?某次宴席?还是更早以前……重生前的模糊印象?
这隆来恒身边一个看似无足轻重的妾室,为何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玹在一旁,将穆希细微的审视神情和伏柠儿的恭顺姿态尽收眼底,他面色不变,心中却已提起警惕。
接风宴终是宾主尽欢地散了场,只是这“欢”字底下,裹着多少冰碴子,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回到县衙后院临时收拾出来的、还算干净的厢房,顾玹脸上的温润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他反手关上房门,方才在宴席上压抑的怒火与冷意此刻再也掩饰不住。
“油滑似鬼,满口虚言!”顾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寒意,一拳轻轻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问及仓廪,推说县令有册;问及流民,便道天灾无奈;提及猡人扰边,更是含糊其辞,只说什么‘保境安民之师’自有分寸!那隆来恒,分明是将平凉乃至周边几县视作自家后院,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他来回踱了两步,眉头紧锁:“还有那个县令,废物一个!除了阿谀奉承、吓得屁滚尿流,半点用处也无!指望他们配合赈灾、理清实情,简直是痴人说梦!”
穆希静静地立在窗边,听着顾玹发泄怒火。她脸上并无太多愤怒,反而在跳跃的油灯光晕下,沉静地思索着。待顾玹话音稍顿,她才缓缓转身,看向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殿下何必动气?”她声音平和,走到桌边,提起茶壶,为顾玹斟了一杯已经微凉的粗茶,“他们若是一问便答,坦诚相告,这西北反而简单了。如今这般藏着掖着,正说明此地猫腻甚多,他们心虚。”
她将茶杯推至顾玹面前,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他们不说,难道我们就不会自己看,自己听,自己查吗?”
顾玹接过茶杯,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目光灼灼地看向穆希:“你的意思是?”
穆希走到房间另一侧,打开他们带来的简单行囊,从中取出两套早已准备好的、料子普通、颜色灰扑扑的平民衣物。她将其中一套男式的递给顾玹,自己拿起那套女式的,语气干脆利落:
“既然从他们嘴里问不出真话,那咱们就直接去听听百姓怎么说,看看这平凉县城,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她抬眼,与顾玹视线相撞,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换上这个,趁天色未全黑,夜市将起,混进城里去,亲眼瞧瞧。”
顾玹看着手中粗糙的布衣,又看看穆希那清冽而坚定的眼神,胸中的郁气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同样被点燃的锐气与斗志。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了怒意,只有一片清明与决断:“好!他们摆他们的鸿门宴,我们查我们的生死簿!”
两人不再多言,极有默契地各自转身,迅速换上了那套平民衣物。顾玹脱下锦袍玉带,换上粗布短褐,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部分头发,剩下的自然披散,遮住些许过于出众的容颜,再故意在脸上和手上抹了点方才从墙角蹭来的灰尘,顿时少了几分天潢贵胄的精致,多了几分落拓与风尘。只是那挺拔的身姿与深邃的眼眸,依旧难掩气度。
穆希则解下簪环,将青丝用一块同色布巾简单包起,穿上那套毫不起眼的灰蓝色粗布衣裙,裙摆甚至有些不合身的短,但她毫不在意,同样在脸上做了些修饰,掩盖过于白皙的肤色和精致的五官。顷刻间,一位气度不凡的郡王妃,便成了一个看起来家境尚可、但眉宇间带着些许愁苦与坚韧的平民少妇。
两人对视一眼,顾玹低声道:“成锋他们会在暗中跟随护卫,但非必要不会现身。我们一切小心。”
穆希点头:“明白。”
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如同两道灰色的影子,悄然从厢房后窗翻出,借着渐浓的暮色和县衙后院杂物的掩护,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可能存在的眼线,融入了平凉县城喧嚣渐起、却也破败混乱的街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