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大明理工大学。
秋意渐浓，金黄的银杏叶如同碎金，铺满了学堂斋舍间的青石小径。寿安郡主朱禄媜捧着一叠刚刚由算学系生徒们完成的、关于新式水车传动效率的测算文稿，踏着落叶，向着小满通常所在的那间值房走去。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月白色的襦裙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一如她此刻微漾的心绪。她有些关于齿轮减速比的问题，想寻他探讨，或许，也只是想寻个由头，见一见他近日里愈发凝重的面容。
值房的门虚掩着。寿安放轻脚步，正欲抬手叩门，目光却透过门缝，瞥见了室内的一幕，让她伸出的手骤然停在了半空。
小满并未伏案疾书，也未审视图纸。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背对着房门，身影在从窗棂透入的、略显苍白的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甚至……孤寂。他的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个他几乎从不离身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盒子”。
寿安记得，那是被他称为“笔记本”的奇异之物，据说是“灵虚子”师尊所传，内蕴无穷玄机。往日里，他偶尔取出，也是为了查阅某些艰深难解的原理，眉宇间多是专注与思索。但此刻，他的姿态却截然不同。
他没有在“操作”它，只是那样捧着，低着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已然一片死寂、再无任何光彩泛起的漆黑屏幕，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无人可以触及的虚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冰冷光滑的外壳，一遍，又一遍，像是在抚摸一件即将永诀的故物，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浸满了疲惫与挣扎的告别。
那眼神，寿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不是面对技术难题时的凝重，不是应对朝堂攻讦时的冷厉，也不是授课学子时的笃定。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眷恋、迷茫、决绝与浓重悲伤的复杂情绪，仿佛一个漂泊的旅人，在即将踏入完全未知的荒原前，最后一次回望来时的灯火。
他对着那铁盒子发呆的次数，近来似乎越来越频繁了。寿安倚在门边，心中莫名地一紧。她想起前几日，她兴冲冲地拿着新想出的、用后宫份例计算来讲解概率的题目去找他，他却只是心不在焉地赞了句“郡主巧思”，目光却依旧不时飘向那只放在案几一角的紫檀木匣。当时只觉他或许是累了，如今将这许多细节串联起来，一个让她心惊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骤然窜入脑海——
他……是不是要走了？
就像那些志怪传奇里描述的，谪凡的仙人，功德圆满，便需重返天阙？这“笔记本”，莫非就是他与此世最后的连接？所以他才会如此珍视，如此……留恋而又不得不割舍？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带着尖锐的刺，扎得她心口密密匝匝地疼。她想起他偶尔提及的、那些与此世格格不入的词汇——“代码”、“系统”、“迭代”；想起他仿佛无所不知、却又时常流露出的、与周遭一切的疏离感；想起他推动格物、兴办实学时，那种近乎使命般的执着，仿佛在追赶着什么看不见的时限……
一切，似乎都有了模糊的、却令人不安的解释。
她不敢惊动他，悄悄缩回手，提着裙摆，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开了。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却远不及她心中波澜的万分之一。
回到自己在学堂那间静谧的书斋，寿安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窗下。案头，还放着那本未完成的《器械故事集》，墨迹未干。窗外，学子争论算学的声音隐约传来，充满了生机与活力，那曾是她觉得最动听的声音之一。可此刻，这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如果他真的要走，这没有了“灵虚子”的大明理工大学，这失去了他指引的格物之道，这再也看不到他青衫身影的值房……将会是何等模样？
她不敢想象。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失落，攫住了她。她并非不懂男女之情，宫中见惯了风月，亦不乏王公才俊向她示好，她只觉索然。唯有在他身边，看他运筹帷幄，听他讲解天地至理，感受那份迥异于凡俗的智慧与胸怀，她才觉得自己的灵魂是鲜活而充盈的。是他，为她推开了一扇通往广阔天地的窗。
可现在，这扇窗，或许即将关闭。
她拿起炭笔，铺开一张素笺。心中千言万语，如同堵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诉说。问他是否要走？她以何种身份？即便问了，他若真是仙神之流，去留岂是她一凡间女子所能挽留？
笔尖在纸上游移，落下，又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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