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田虎啊田虎,你果然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自毁长城的不归路。合该如此,合该如此啊。”他低声自语,声音飘忽,仿佛在与冥冥中的某种定数对话。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公孙胜离去前,那看似随意却又暗藏机锋的谶语,更想起了王伦那双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仿佛能容纳整个棋局的眼眸。“王公……这弥漫晋阳的怨愤之气,这军中压抑的怒火,这便是你一直耐心等待、苦心孤诣营造的……大势吗?”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对侍立身旁、气息沉稳的心腹弟子沉声吩咐,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时机已至,不容错失!田虎无道,忠奸不辨,竟要冤杀王参军、卞元帅、孙殿帅此等柱石之臣。将此消息,立刻散布出去!要快,如疾风掠野;要隐秘,如春潜入夜;但要确保,营中将士,尤其是那些从隆德府血战中归来的老兵、那些曾受王参军活命之恩或公正对待的士卒、那些打心底里敬仰卞祥、孙安二位元帅武勇与仁义的军官,务必人人知晓,刻刻在心!告诉他们,天道昭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我晋阳忠勇将士的热血,绝不能白白流淌,成就昏君奸臣的骂名!”
“谨遵师尊法旨!”那弟子神色一凛,躬身领命,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室外沉沉的夜色之中,执行这足以搅动整个河北风云的使命。
与此同时,凭借高超身手与默契配合,成功逃脱王宫追捕的琼英与张清,并未立刻远遁高飞。张清此前多日以“全羽”身份在晋阳城内活动,早已对城中街巷布局、三教九流势力了如指掌。他引领着琼英,专挑那些阴暗僻静、罕有人迹的小巷穿行,最终悄无声息地潜入城南一处早已荒废多年、墙垣倾颓、在当地人口中素有“鬼宅”之称的旧院落。此地阴森偏僻,鼠蚁横行,连乞丐流民都不愿驻足,正是暂时藏身、避人耳目的绝佳所在。
残破不堪的正堂之下,竟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地窖入口,被枯草断砖巧妙掩盖。地窖内,空气混浊阴冷,仅有张清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的一盏小油灯,散发出如豆般微弱而摇曳的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琼英撕下自己内衫较为干净的衣襟,就着那点微光,小心翼翼地为张清包扎在方才突围时被一名侍卫刀锋划伤的手臂。看着那皮肉外翻的伤口,她秀美的脸庞上满是难以掩饰的愧疚与更深沉的后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张清哥哥,都是我……连累你了……若非我执意报仇心切,行事不够周密,也不会……不会害得王参军他们身陷囹圄,明日就要……” 后面的话,她已不忍说出口。
张清忍着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摇了摇头,目光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坚定:“妹子,此刻莫要说这等见外的话。那田虎倒行逆施,暴虐无道,即便没有今夜你我之行,以他的猜忌之心,又岂能容得下王参军这等胸有丘壑、能力卓绝之人?只是……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昏聩疯狂至此,丝毫不顾大局人心,直接便要问斩!” 他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语气中充满了忧虑与愤慨,“王参军于我有点拨知遇之恩,更是……梁山……唉,无论如何,我等绝不能坐视他们明日引颈就戮!”
“可是,明日午时……法场之上,必有重兵把守,我们势单力薄,如何……如何救得?”琼英抬起泪眼,眼中充满了无助与焦虑。
张清目光锐利如鹰隼,透着江湖豪杰在绝境中特有的冷静与果决:“正面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智者不为。但我们可以想方设法,搅乱这潭即将沸腾的浑水!乔道清国师那边既然早有约定,此刻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定有动作。我们便潜伏暗处,伺机而动!我的飞石,你的身手,或可在法场混乱骤起之时,制造更大的骚动,吸引官兵注意,甚至……觅得一线解救的生机!事不宜迟,我这就趁夜再去探查一番法场周围的地形布局、官兵岗哨,你在此处安心等候,务必隐藏行迹,切勿轻举妄动!” 说罢,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臂上包扎的布条,身形一动,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钻出地窖,再次融入晋阳城冰冷的夜色里。
**乔道清弟子散布消息的能力与效率,远超常人想象。**
那关于“大王要冤杀功臣”的消息,便如同附着在朔风之上的瘟疫,在寒冷彻骨的夜色中悄然蔓延,无孔不入。而最先被点燃、也是最为关键的所在,便是城外连绵的军营。
起初只是营房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如同火星溅入干燥的草料堆。
“喂,听说了吗?出大事了!大王……大王要把王参军、卞元帅、孙殿帅一起砍头!”
“什么?!你胡说什么!他们不是刚在隆德府打了个大胜仗,立下赫赫战功吗?”
“千真万确!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今晚宫里进了刺客,大王受了伤,认定他们和刺客是一伙的!”
“放他娘的狗屁!孙殿帅为了救驾,空手去抓那飞石,手掌都被割破了,血淋淋的,好多人都看见了!卞元帅当时气得眼睛都红了,差点要把那暖香阁给拆了!这怎么可能是串通?!”
“听说连邬梨国舅也要一起杀,说是他养女不教,酿成大祸……”
“明日午时,就在城南市曹……这,这……大王莫不是失心疯了?!”
消息如同野火,迅速从一个营房烧到另一个营房。低声的议论渐渐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抱怨和怒骂。
“王参军是多好的人啊!上次咱们营里闹时疫,还是他亲自派人送来药材,救了多少兄弟的性命!”
“卞元帅虽然性子火爆,可对待咱们士卒那是没得说,从不克扣粮饷,有酒肉也是同享!”
“孙殿帅武艺超群,哪次打仗不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这样的将领,哪里去找?!”
“立了天大的功劳,不赏也就罢了,还要砍头?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道理?!”
“寒心啊!真真是让人寒心透顶!跟着这样的主子卖命,还有什么指望?!”
愤怒、不解、失望、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悲凉……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低矮寒冷的营房里疯狂发酵,在呼啸的夜风中传递、放大。那些从隆德府血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那些曾亲身感受过王伦公正与仁义的士卒,那些打心底里佩服卞祥豪爽、孙安勇毅的低阶军官们,此刻无不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眼中燃烧着压抑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不久前隆德府大捷所带来的振奋与荣耀,尚未完全消退,便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杀戮旨意,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到脚,凉透了心。那建立在战功与鲜血之上的忠诚,在绝对的昏庸与令人心寒的不公面前,开始出现一道道深刻的、难以弥合的裂痕。
而军营中这汹涌的暗流,市井间悄然流传的种种非议,都被隐在更深处暗处的乔道清弟子,以及王伦苦心经营、虽遭打击却仍未完全瘫痪的“天罗”网络,默默地注视着,清晰地记录着。他们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在已然烧红的铁块上,悄无声息地添上最后一把、也是最关键的一把助燃的薪柴。
**王宫边缘,那处临时充作囚室的破败院落。**
此地的条件,比想象中更为恶劣。寒风毫无阻碍地从破损的窗棂、墙壁缝隙中灌入,吹得地面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王伦、卞祥、孙安三人被分别关押在三个以碗口粗细、深深打入地下的圆木栅栏隔开的狭小单间内,彼此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叹息甚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却因木栅的阻隔和角度的关系,无法看到彼此的面容。
卞祥所在的囚室,不断传来他因极度愤怒而发出的低沉咆哮,以及他用额头、肩膀猛烈撞击身后石壁发出的“咚、咚”闷响,仿佛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受伤猛虎,在做着徒劳却激烈的挣扎。“田虎!田虎!!俺卞祥自跟随你起兵以来,大小数十战,身上伤痕累累,哪一处不是为你田家江山所留?!你今日竟听信谗言,如此待我!我不服!死也不服!!”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被辜负的痛楚与滔天的怨愤。
与之相比,孙安所在的囚室则要安静得多。但若有心细听,便能听到他那沉重得如同风箱般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波澜汹涌。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那双惯于持握兵刃、稳定有力的手,此刻却在微微颤抖。脑海中,田虎那因恐惧而扭曲狰狞的面容,范权那隐藏在关切之下、实则阴险得意的冷笑,王伦那异乎寻常、仿佛置身事外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