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汴京,暖风醺人,御街两侧杨柳堆烟,牡丹争艳。然而,紫宸殿内的空气,却因辽使的再度到来而凝滞如冰,仿佛将那一片春光彻底隔绝在了朱墙黄瓦之外。
道君皇帝赵佶高踞龙椅,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癯。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厌烦。这无休止的朝争、边患,远不如他鉴赏一幅字画、把玩一块奇石来得惬意。太子赵桓侍立丹陛之侧,头戴远游冠,身着绛纱袍,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过殿中昂然而立的契丹使者,隐含着一丝深切的忧色。蔡京、童贯、高俅等重臣位列班首,蔡京闭目养神,仿佛神游天外;童贯则挺着腰板,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眼神却闪烁不定;高俅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在琢磨什么。新科进士们,包括授官翰林院编修不久的王伦(王义),亦依品秩肃立于殿末,亲身感受着这大宋权力核心之地无形的刀光剑影。
辽国使者耶律浑,今日换上了一身绣着海东青扑击图案的契丹贵族锦袍,腰佩金刀,更显彪悍狂野。他身旁的副使萧佑,则依旧是一副南朝文士的宽袍大袖打扮,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的全是冰冷的算计与毫不掩饰的傲慢。
“尊敬的大宋皇帝陛下,” 萧佑操着流利却带着异族腔调的汉话,率先开口,声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与压迫,“去岁我朝提及,因北境不靖,白鞑靼、萌古斯诸部反复,耗费颇多,且我大辽将士代为镇守燕云之地,屏护南朝,劳心劳力,请将岁币增加银五十万两,绢五十万匹,不知陛下与诸位相公,考虑得如何了?”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虽然早有风声,但辽使如此直白地在朔望大朝会上再次提出,态度如此强硬,仍让不少官员感到愤慨,尤其是那句“代为镇守”,更是刺痛了许多人心底关于燕云故土的隐痛。
蔡京缓缓出列,手持玉笏,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如古井无波:“萧副使,澶渊之盟,宋辽约为兄弟,百年来守望相助。岁币乃兄弟之馈,以示友好,维系和平。骤然增加如此巨款,非但我国库难以支应,恐亦伤两国和气,更非守信重诺之举啊。”他话语圆滑,将难题推给“国库”和“守信”,自身不置可否。
“蔡太师此言差矣!” 耶律浑粗声粗气地打断,声若洪钟,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他甚至向前踏了一步,带着草原民族的野性,“守信?若非我大辽守信,尔等南朝安能享此数十年太平,歌舞升平?如今我国内有难处,尔等身为兄弟,不该倾力相助吗?还是说,”他话音一转,带着赤裸裸的威胁,目光扫过龙椅上的赵佶和满朝文武,“尔等以为,我大辽的刀锋,已经锈钝,不足以南下牧马,再演澶渊故事了?”
如此狂妄无礼之言,让许多忠直之臣勃然变色。御史中丞何栗气得胡子发抖,刚要出列,却被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住。殿前司的几个武将拳头紧握,额上青筋暴露,却因投鼠忌器,未经上谕不敢妄动。一种屈辱与愤怒的情绪在无声中蔓延。
就在这万马齐喑、气氛压抑到极点之际,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声音,自殿末响起,如玉石相击,打破了这令人窒??的沉默:
“耶律正使此言,未免有失大国风范,更是小觑了我大宋维护盟好之诚意,与扞卫国土之决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新任翰林院编修王义(王伦)越众而出,手持槐木笏板,身姿挺拔如寒松,面无惧色,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御座方向。
“王编修?” 赵佶微微挑眉,似乎想起了殿试上那篇令他印象深刻的、充满“正气”的策论,以及琼林宴上太子对他的回护。
“王义!” 耶律浑怒目而视,如同被挑衅的雄狮,“又是你这黄口小儿!此地乃两国交涉之重地,岂有你区区七品编修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伦不卑不亢,先向御座深深一礼,然后转向耶律浑,声音朗朗,“臣位虽卑,亦食君之禄。见有损国格、危殆社稷之言,不敢缄默不言,不敢不据理力争!正使言及‘南下牧马’,气势汹汹,却不知可曾想过,贵国如今是否还有余力,行此劳师远征之举?”
他不等耶律浑反驳,目光如炬,直射向更擅言辞的萧佑,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同利箭穿透殿堂:“萧副使博学,通晓汉家典籍,当知《战国策》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理。贵国北境,岂止白鞑靼、萌古斯疥癣之疾?女真完颜部统一诸部在即,其势如白山黑水间骤起的燎原之火,去岁连克贵国宁江州、出河店等重镇,贵国名将耶律谢十阵亡,萧嗣先临阵脱逃,损兵折将数以万计,此事边关皆有传闻,天下皆知!贵国不集中举国兵力以御此心腹强敌,反在此刻向我朝勒索巨款,莫非是想以此充作军资,填补亏空?抑或是……欲行缓兵之计,怕我朝洞察时局,与那东北新兴之猛虎,东西夹击,令贵国腹背受敌么?”
王伦这番话,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千斤巨石!他不仅直接点破了辽国内部正在发生的、尚未完全传入宋廷核心决策层的巨大危机,并且大胆暗示了“联金制辽”的战略可能性!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担当,更需要超凡的见识和对天下局势的精准判断,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新科进士所能具备!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许多官员目瞪口呆,他们虽零星听闻女真扰边,却只以为是边境摩擦,绝不知已严重到连克重镇、阵斩名将的地步!蔡京、童贯等人亦是脸色微变,他们通过边报和密探自然知道一些情况,但一直刻意淡化、封锁消息,绝不愿在如此公开的朝堂上被如此赤裸裸地、系统地揭开,尤其还是由一个他们视为眼中钉的新人揭破!这打乱了他们试图利用信息不对称来操控局面的部署。
佑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瞳孔骤缩,他死死盯着王伦,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王编修……倒是消息灵通得很!堪比贵国皇城司的逻卒!不过,些许边鄙渔猎部落作乱,疥癣之疾,何足挂齿?我大辽带甲百万,控弦之士数十万,名将如云,弹指可灭!尔等南朝若想借此危言耸听,或是妄图与那些不通教化的蛮夷勾结,只怕是驱狼引虎,最终引火烧身,悔之晚矣!”他试图将水搅浑,将王伦的洞察污蔑为“危言耸听”和“勾结蛮夷”。
“下官并非危言耸听,只是将天下人或多或少皆知的事实,摆在这金銮殿上,请陛下与诸位相公明察。”王伦从容应对,语气依旧平稳,“下官更非主张与谁勾结。下官只是认为,真正的兄弟之邦,当以诚相待,相互体谅,共度时艰。若贵国确有心维持盟好,坦诚相告北境实情,我朝念在百年和议,可在原有岁币基础上,酌情给予一些粮草物资援助,以显兄弟情谊,助贵国平定内乱外患。但若贵国隐瞒实情,反以此为由,行威胁勒索之实,甚至妄动刀兵之念,那我大宋亿万军民,也绝非畏战之辈!须知,**民心可用,国魂难侮!**”
最后八字,他几乎是逐字吐出,掷地有声,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他巧妙地将“增加岁币”这个屈辱性的要求,偷换概念为基于实际情况的“援助”,既保留了上国体面,又守住了国家利益的底线,更借辽国内忧外患之机,反向施加了巨大的政治和战略压力。
“说得好!”太子赵桓忍不住低声赞道,他看向王伦的目光充满了激赏。他身后的一些东宫属官和清流官员也纷纷点头,面露振奋之色。
“狂妄小儿!信口雌黄!”耶律浑气得须发戟张,手按上了刀柄,跨前一步,似乎想当场发作。
“正使大人!”童贯此时不得不出列,声如洪钟,带着武人的威慑,“金殿之上,请注意礼仪!王编修纵有言辞不当,亦是我大宋臣子,轮不到贵使动武!”他虽与王伦立场不同,但此刻维护的是大宋的颜面。
蔡京也缓缓睁开眼,淡淡道:“耶律正使,此乃大宋金殿,还请稍安勿躁。王编修年轻气盛,言语或有冲撞,然其所言,亦不无道理。贵国若确有难处,坦诚相商便是,何必妄动刀兵之言,伤了两家和气?”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隐隐认可了王伦对辽国虚实的判断,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殿内形势瞬间逆转!从辽使单方面施压,变成了宋廷君臣开始就真实情况对辽使进行质询和反制。
萧佑脸色铁青,他知道,今日之势,已被王伦一番犀利的剖析和充满正气的反击彻底扭转。再纠缠下去,只会自取其辱,甚至暴露更多国内虚实,让宋人看清大辽的外强中干。他强压住翻腾的气血,一把拉住几乎要暴走的耶律浑,深吸一口气,向着御座方向深深躬身,声音干涩地说道:“既然……既然大宋皇帝陛下与诸位相公已有圣裁,外臣……遵旨便是。只是援助之事,还望陛下早日定夺,我主必感念上国恩德。” 他不得不顺势而下,放弃了勒索,转而争取那虚无缥缈的“援助”。
赵佶看了看面色铁青、强忍怒火的辽使,又看了看侃侃而谈、气度不凡、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挽回颜面的王伦,再想到他那篇“天地有正气”的策论,心中天平已然倾斜,甚至生出一丝快意。他缓缓开口道:“太子与王爱卿所言,甚合朕意。岁币之数,乃盟约所定,不可轻动。至于援助之事,容朕与枢密院、户部商议后再定。耶律大使,萧副使,尔等可先回驿馆歇息,静候消息吧。”
皇帝一锤定音。耶律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谢陛下”,便与萧佑一起,在满朝文武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灰头土脸,铩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