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春寒,似乎都凝聚在了义王王府的书房里。
王伦坐在那张铺着北地狼皮的交椅上,手中捏着一封刚刚由“天罗”以最高优先级送达的江南战报。信纸很轻,上面的字迹却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
“睦州急报:岳飞设伏,大破方腊主力于城西三十里五云山。阵斩伪圣公麾下多员大将……生擒伪太子方天定,及其妹……方如玉。一干人等,已由背嵬军精锐押解,水陆并进,不日将抵汴京献俘……”
方如玉。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江南梅雨时节的潮湿与温热,更带着眼下这纸文书所带来的、近乎窒息的冰冷。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立于江南烟雨楼头,一身素衣,眉宇间凝着清愁与傲气的女子。琴声淙淙,曾与他把酒论天下;目光皎皎,曾与他月下诉衷肠。那是超脱于立场纷争之外的知己,是乱世烽火中一抹难得的亮色。如今,这抹亮色,被战争的铁蹄无情踏碎,沦为囚笼中待宰的羔羊,即将被送往汴京那座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权力绞肉机。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信纸放在桌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书房里落针可闻,只有炭盆中偶尔爆起的“噼啪”声,衬托着陈韬与许举中沉重的呼吸。他们都明白,“方如玉”这三个字,对主公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故人,更是一段无法割舍的旧日情怀。
陈韬斟酌着开口,声音干涩:“主公,方姑娘她……落入蔡京之手,只怕凶多吉少。而且,此事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撞开,石秀带着一身仆仆风尘闯入,他甚至来不及抱拳行礼,语气急促:“主公!有紧急情况!”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头发粘结在一起,皮肤上布满划痕和冻疮。她瘦小的身体在温暖的书房里瑟瑟发抖,像一片在秋风中凋零的叶子。然而,那双抬起望向王伦的眼睛,却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点希冀,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不肯熄灭。
“义王……您是义王吗?”小姑娘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眼泪瞬间冲开脸上的污迹,“奴婢……奴婢是小姐的丫鬟,蕊儿啊!求义王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小姐!救救太子殿下吧!”
王伦心头一震,霍然起身:“蕊儿?快起来!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蕊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那场惨败的画卷,用血泪在王伦面前铺开。
那是血与火的几天。太子方天定,年轻气盛,早已不满于固守和僵持,对妹妹方如玉“岳飞用兵,正奇相合,不可轻动”的劝谏充耳不闻。“妹妹,你太过谨慎!官军连遭挫败,已成惊弓之鸟,此时不出击,更待何时?我定要亲手斩下岳飞的头颅,扬我圣公军威!”
他点了麾下最精锐的兵马,意气风发地杀出城去,追击一支看似溃败的宋军偏师。方如玉站在城头,望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越聚越浓。果然,不到半日,噩耗传来——太子中了岳飞的诱敌深入之计,在五云山陷入重围!
消息传来,方如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甚至来不及披甲,只抓起佩剑,对身边侍卫厉声道:“点齐我所有亲卫,随我出城接应太子!”
“公主!城外情况不明,太危险了!”部将试图阻拦。
“那是我兄长!”方如玉回头,眼中是决绝的火焰,“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她率队冲出睦州城,朝着杀声震天的五云山方向疾驰。然而,等待她的,是岳飞亲自坐镇,严阵以待的背嵬军主力。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方如玉武艺不俗,剑光如练,接连刺倒数名宋兵,但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终被层层叠叠的枪矛围在中心。她发髻散乱,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手中的剑却依旧握得很稳。直到看到兄长方天定被五花大绑,押到阵前,她挥剑的动作才猛地一滞。
“如玉!放下兵器!”方天定嘶吼着,目眦欲裂。
方如玉看着兄长,又看向那面迎风招展的“岳”字大旗,以及旗下那位面容沉静、目光如鹰隼的年轻统帅。她惨然一笑,当啷一声,佩剑坠地。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在被押解离开战场的那一刻,混乱中,她看到了躲在乱石后、泪流满面的蕊儿。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深深地望了蕊儿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她没有说一个字,但那个眼神,蕊儿读懂了——那里面有嘱托,有牵挂,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沉的绝望。
“小姐……小姐她没有让我来找您!**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奴婢看懂了小姐的眼神!她心里念着您,可她绝不会让您为她犯险!”蕊儿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可是义王!放眼天下,除了您,还有谁能从朝廷手里救小姐?还有谁肯去救她?奴婢就是爬,也要爬到晋阳来求您!求您了!”
小姑娘的哭诉,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真相如此残酷,不仅证实了最坏的消息,更将方如玉那份至死不愿连累他的深情,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
王伦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料峭的春风吹拂他发烫的面颊。晋阳城在他的脚下延伸,炊烟袅袅,市声隐隐,这是他一手缔造的基业,是数十万军民安身立命的所在。而此刻,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第二封信,如同预料中的毒蛇,悄然而至。信封装帧普通,火漆平平无奇,但信笺上的字迹,却与方如玉的笔迹有着九成九的相似。信中的言辞凄婉哀绝,充满了对黑暗牢狱的恐惧,对生命的留恋,字字句句都在呼唤他的名字,恳求他念在往日情分,速来汴京相救。
陈韬只凝神看了片刻,便斩钉截铁地道:“主公,此信是伪造的!”
他拿起信纸,指向几处细微的笔画:“形似神离,匠气过重。方姑娘笔力清劲,自带风骨,而这封信,笔锋虚浮,尤其是在这几个转折处,带着模仿者固有的迟疑和圆滑。而且,信中描述囚室细节过于具体,这绝非天牢规制,倒像是写给人看的戏文!此乃精心设计的诱饵,意在引您入彀!”
王伦缓缓转过身,接过那封假信,指尖在那些虚伪的字句上划过,脸上没有任何被欺骗的愤怒,反而浮现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混合着冰冷的嘲讽,沉痛的了然,以及一丝……决绝。
“先生看得很准。”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这确实是诱饵。而且,我知道下饵的人是谁。”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落在了汴京那座森严的太师府中。
**汴京,太师府,暖阁。**
檀香的气息甜腻得让人发闷。蔡京半阖着眼,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像一头假寐的老狐。新任礼部侍郎秦桧垂手??在下首,姿态恭敬,眼神却灵活地转动着。
“太师,信已着人仿其笔迹,力求乱真,通过我们的渠道送出去了。算算时日,应该已经到了晋阳。”
蔡京的眼皮微微抬起一条缝,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会之啊,那王伦并非蠢人。此等伎俩,他能看不出破绽?”
秦桧微微躬身,嘴角含着一缕莫测的笑意:“太师明鉴。学生此举,赌的并非他看不看得出,而是他……愿不愿意看破。”
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阴冷:“王伦此人,崛起于微末,却能聚拢群雄,靠的便是一个‘义’字,一个‘情’字。他对那方如玉,确有旧情。此乃其一。其二,他如今雄踞北地,号为义王,最重名声。他若因疑有诈而见死不救,此事传扬出去,他‘重情重义’之名必然受损,将来何以取信天下豪杰?这名声,有时便是英雄身上最华丽的枷锁。学生料定,他纵有怀疑,为全其名,为安其心,也必会前来。届时,太师在汴京布下天罗地网,正好请君入瓮,永绝后患。”
蔡京闻言,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满意的笑容,如同枯树开花,带着森然的寒意:“嗯……攻心为上。会之深知此中三昧。那便……依计行事吧。天牢内外,给我盯紧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随意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