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书案内侧靠近地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厚重桌布垂幔半遮掩的角落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处与其他木质纹理略有不同的、极其细微的凸起。
那凸起只有米粒大小,颜色与周围木材几乎融为一体。
阿青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薄如柳叶的铜质工具,尖端极细。他将工具尖端小心翼翼地对准那个凸起,手腕极其稳定地施加了一个巧劲,向侧方一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的机括弹动声。
书案内侧一块约莫巴掌大小、颜色纹理与周围浑然一体的木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深约半尺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
只放着两样东西。
一本蓝色布面封皮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还有几封折叠整齐、用火漆封口的信函。
阿青的心跳,在这一刻依旧平稳。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戴着特制细棉手套的手,先将那本蓝色册子取出,迅速翻开。
册子内页是质地极佳的白棉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录。不是宫中正式的账目格式,而是私密的流水记录。一笔笔,一项项,时间、名目、数额、经手人代号,清晰无比。数额之大,令人咋舌。许多款项的来路和去向,都标记着隐晦的代号,其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是一个“金”字,有些条目旁还批注着简短的词语,如“南洋货”、“北边皮子”、“军械折价”……
阿青的目光,如同最犀利的刀,飞快地掠过那些关键条目。他没有时间细看,但他受过专门的训练,能在极短时间内捕捉并记忆关键信息。
接着,他拿起那几封信函。火漆上的印纹已经被拆开过,显然王德安经常查阅。他快速浏览信笺内容。信纸是普通的竹纸,字迹潦草,用的是暗语,但阿青能分辨出其中反复出现的几个关键词:“灰隼示下”、“货已抵港”、“款项交割”、“宫中打点”、“勿误时机”……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扭曲的鸟形符号。
时间紧迫。
阿青不能带走原件,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皮质囊袋,打开,里面是几叠特制的、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拓纸”,以及一小盒调制好的、干涸极快的烟墨。
他动作快得只剩残影。先将蓝色账册翻到记录最大几笔不明资金流向和“金”字代号的几页,将拓纸轻轻覆盖上去,用一块光滑的玉片迅速而均匀地刮过纸面。接着是那几封密信的关键部分。
整个过程不过数十息。
拓印完毕,他迅速将账册和密信按原样折叠、摆放回暗格,确认无误后,再次用那特制铜工具,在暗格内侧某个位置轻轻一顶。
“咔哒。”
暗格木板滑回原位,严丝合缝,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阿青将拓印好的薄纸小心收入怀中特制的防水夹层,又将工具和烟墨收回皮囊。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快速扫过房间,确认一切与他进来时毫无二致,甚至连书案上那支毛笔倾斜的角度都恢复了原状。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外面依旧安静,只有远处水边隐约传来的吆喝声和人声。
他轻轻拉开门,身形一闪,便已出了厢房,顺手将门带拢,门闩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
沿着来时的小径,借着花木掩映,他如同鬼魅般重新回到了撷芳殿外围,混入那些站在稍远处、低声议论着水边“意外”的太监宫女之中,低眉顺眼,毫不起眼。
而此刻,水榭平台边,经过一番“努力”打捞,一名水性极佳的侍卫终于从湖底摸到了那块“御赐”的羊脂白玉螭龙佩,高高举出水面。
玉佩在阳光下滴着水,光泽依旧温润。
谢知遥长舒一口气,连忙接过,仔细检查一番,对赵珩拱手道:“幸得殿下派人及时打捞,玉佩完好,有惊无险。臣失仪,惊扰了殿下与诸位雅兴,实在惭愧。”
赵珩也松了口气,摆摆手笑道:“寻回来便好,虚惊一场。谢世子不必挂怀。”
王德安擦着额角并不存在的汗,陪着笑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指挥着湿漉漉的侍卫太监们退下整理,自己也整了整衣袍,准备返回值守位置。
一场小小的“意外”,就此平息。
宴席继续,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是,当众人重新坐回撷芳殿内,继续品茶闲谈时,苏绣棠端起茶盏,借着举杯的动作,目光与不远处侍立的阿青,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阿青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苏绣棠垂下眼睫,轻轻吹了吹盏中浮起的茶沫,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凉的弧度。
游园会直到未时方散。
赵珩亲自将苏绣棠送至西苑门口,温言嘱咐她常来宫中走动。王德安也在一旁恭顺地垂手侍立,直到苏绣棠的马车驶远,他才直起身,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老腰,心中暗自庆幸今日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对那位“好学”的苏姑娘,印象倒也还不错——至少,比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勋贵千金,要客气得多。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他离开值房去处理“意外”的那短短一刻钟里,他最为隐秘、关乎身家性命的罪证,已经被人悄无声息地“看”了去,并完美地复刻了下来。
城南别院的书房内,烛火再次亮起。
阿青将怀中那叠薄如蝉翼的拓纸取出,小心地在书案上铺开。
特制的烟墨拓印效果极佳,账册上那些蝇头小楷,密信上那些潦草字迹和扭曲符号,都清晰地呈现出来。
苏绣棠和谢知遥凑近细看。
越看,两人的眼神便越冷。
账册上,那一笔笔触目惊心的巨额金银往来,那些指向不明的“金先生”、“南洋货”、“北边皮子”、“军械折价”,勾勒出一条庞大而隐秘的贪腐与走私网络。
密信上,“灰隼示下”四个字,如同淬毒的针,刺入眼帘。那些关于货物交割、款项运作、宫中打点的暗语,清晰地表明,王德安绝不仅仅是二皇子母族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更是“灰隼”这条线上,负责宫廷内部接应、资金洗白的关键一环!
“王德安……”苏绣棠的指尖,轻轻拂过拓纸上那个扭曲的鸟形符号,声音平静,却带着凛冽的寒意,“果然不仅仅是一枚棋子。”
谢知遥的目光,则死死盯在账册拓印上那几个最大的、接收方标注为“金先生”的不明款项上,眼神锐利如刀:
“通过王德安洗白的这些巨额黑钱,最终流向了这位‘金先生’。找到他,或许……就能摸到‘灰隼’的尾巴,甚至……”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苏绣棠明白他的意思。
甚至,可能摸到当年苏家血案背后,那只真正的、隐藏在最高处的黑手。
书房里,烛火跳跃。
拓纸上的墨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这根线,”苏绣棠缓缓直起身,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座巍峨皇城深处,某个正在安然熟睡、却不知末日将至的身影,“已经拽在我们手里了。”
“接下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该看看,顺着这根线,能扯出怎样一条……藏污纳垢的大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