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白日里残留的暑气,在深沉的夜色中渐渐消散,空气里弥漫着露水初降时的清凉,还有庭院泥土和草木被浸润后散发出的、湿漉漉的清新气息。偶有夏虫在墙角砖缝里发出短促的鸣叫,更衬得这夜,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苏宅,密室。
这里与外间的静,又是另一种质地。并非万籁俱寂的安宁,而是一种被厚实石壁和特殊夹层过滤、隔绝后,形成的绝对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都仿佛被放大,清晰可闻。
一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昏黄却持久的光晕,勉强照亮了石室中央。空气里飘散着灯油燃烧时淡淡的焦味,以及石壁本身带着的、微凉的土腥气。
苏绣棠站在石室一侧的墙壁前。
这面墙上,并非光秃的石壁,而是挂上了一张新近绘制的、巨大的素白熟宣。宣纸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汁,勾勒出繁复的线条、圈点、标注。乍一看去,像一张怪异的地图,又像某种庞大机体的经络图。
靠近了看,才能分辨出那些线条勾勒出的,是京城的大致轮廓,以及许多用朱砂或靛青特别标记出来的地点——皇宫、各王府、重要官署、繁华街市、码头、城门……而在这些明面上的标记之外,更外围,还有许多用极细的炭笔勾勒出的、不起眼的小点,旁边附着蝇头小楷的注释:车马行、货栈、赌坊、暗窑、私盐集散地、流民聚集区……甚至还有一些用特殊符号标注的、似乎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鬼市”、“黑水码头”、“影子当铺”。
这是一张京城明暗势力的分布草图。明处的,来自锦鳞卫历年收集和官方的记载;暗处的,则混杂了林微雨从江南商路带来的江湖传闻、阿青早年混迹底层摸清的脉络,以及……谢知遥通过侯府某些特殊渠道获知的、不宜宣之于口的秘辛。
苏绣棠今夜穿着一身深墨绿色的夜行衣,衣料吸光,在昏暗的灯下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长发紧紧束在脑后,用同色的布带缠裹得一丝不乱,脸上蒙着遮住口鼻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灯焰映照下,沉静得近乎冰冷,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墙上的“地图”。
她的指尖,悬在地图上方,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城西一片标记相对密集的区域。
那里有几个用炭笔圈起来的小点,旁边注着:“顺风车马行(疑)”、“广源货栈”、“永利船行,南洋香料转运”。
“明面上的渠道,无论是宫中、朝堂,还是五皇子府本身,此刻必然被看得极紧。”她的声音在绝对寂静的石室里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赵珩经过二皇子一事,只会更加谨慎。想从那些地方找到破绽,难如登天。”
她的指尖,从那些明处的标记,缓缓移向地图边缘更模糊、更混乱的暗处区域。
“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野心勃勃、要做大事的人,不可能完全与这些阴沟暗渠脱离干系。”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地图,看到那些在夜色中滋生的交易与密谋,“尤其是涉及‘灰隼’这等需要绝对隐秘身份来进行的勾当——走私、传递密信、处理见不得光的财物、甚至……灭口。他必然需要借助这些暗处的力量,而且,为了掌控和安全,他扶植或控制的,绝不会是那些早已盘根错节、关系复杂的老牌势力,更可能是……新兴的,或者被他完全渗透掌控的。”
她转过身,看向石室中央。
谢知遥和阿青已经站在那里。谢知遥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深灰色、毫不起眼的粗布斗篷,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阿青则是一贯的灰黑色相间夜行衣,如同真正融入墙壁的阴影,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感。
“谢公子,”苏绣棠的目光落在谢知遥身上,“侯府早年与江湖有些香火情,我记得你提过,有一条线,可以接触到那个叫‘老鬼’的风媒。此人虽然只认钱,说话真真假假,但在某些三教九流的秘闻上,消息还算可靠。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小心。不要直接问赵珩或‘灰隼’,可以旁敲侧击,问问近年来,京城地下有没有新兴的、不拜码头、背景却硬得古怪的势力,尤其是涉及水道私货、或者与宫中采办、南洋珍奇有牵扯的。”
谢知遥微微颔首,兜帽下的眼神沉静:“明白。老鬼狡猾,我会见机行事。”
苏绣棠又转向阿青:“你带两个最精干、最熟悉城西地形的兄弟,去查查地图上这几个点。”她的指尖重新点在城西那几个炭笔圈注上,“‘顺风’车马行,‘广源’货栈,‘永利’船行。重点看它们的货物进出,尤其是夜间。注意有没有看似普通、但守卫异常森严的仓库;有没有固定时间、固定路线、却运送着与它们明面生意不太相符的货物;有没有一些行踪诡秘、不像寻常商贾或力工的人员频繁出入。”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只是外围观察和痕迹追踪,非必要,绝不深入,更不可与对方发生冲突。若遇阻拦,或察觉任何被发现的可能,立即撤离,保全自身为上。”
阿青无声地点头,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绝对服从的冷光。
“去吧。”苏绣棠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声音沉静,“小心。”
两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室入口的阴影里。
石室内,重新只剩下苏绣棠一人,和墙上那张沉默却暗藏汹涌的地图,以及那盏不知疲倦燃烧的长明灯。
城隍庙在子夜过后,显得格外阴森。
庙宇早已破败多年,正殿屋顶塌了一半,露出后面黑黢黢的天空和几颗黯淡的星子。残存的泥塑神像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狰狞的轮廓,彩绘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空气中弥漫着灰尘、蛛网、还有老鼠粪便混合的腐朽气味。夜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和墙洞,发出呜呜咽咽的、如同鬼哭般的怪响。
谢知遥独自站在后殿一处相对完好的阴影里,背靠着一根开裂的柱子。他摘下了斗篷的兜帽,但脸上依旧带着特制的、能改变肤色的易容材料,让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像个面色蜡黄、其貌不扬的江湖客。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耳朵却捕捉着周围最细微的声响——虫鸣鼠窜,风声呜咽,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谁家的犬吠。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枯叶被风卷过地面的窸窣声,从后殿破损的神龛方向传来。
谢知遥没有立刻睁眼,也没有动。
那窸窣声停住了。
接着,是一个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在空寂破败的殿宇里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感:
“贵人倒是守时。”
谢知遥这才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来处。
神龛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打着无数补丁的破旧斗篷,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布满深刻皱纹和几道狰狞疤痕的脸。他的背脊弯曲得厉害,仿佛常年负重,一只手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树枝当拐杖,另一只手拢在斗篷里。
正是风媒老鬼。
“老规矩。”谢知遥开口,声音也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江湖人特有的粗嘎,“钱不是问题,消息要准。”
老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抽动般的低笑:“侯府的线……这么多年没动过了,一动,就是世子爷亲自来。要找的消息,怕是能掀翻天吧?”
谢知遥没有接他这个话茬,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囊,在手里掂了掂,皮囊里发出沉闷悦耳的金银碰撞声。
老鬼浑浊的眼睛在斗篷阴影下似乎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死寂。他嘶声道:“掀不掀天,老婆子不知道。老婆子只卖消息。三年前,京畿水道,确有一股新势力起来。不走漕帮的漕,不拜各码头的香,专走夜路,运私货,油水厚,路子野。”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一开始,有几伙不长眼的想动他们,结果……不是人莫名其妙沉了河,就是货船走了水,烧得干干净净。后来就没人敢惹了。都说……他们背后,有宫里头的贵人气儿撑着。联络的,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儿,代号么……”
老鬼抬起枯瘦如鸡爪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天空,做了一个鸟飞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
“‘灰隼’。”
谢知遥的瞳孔在黑暗里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皮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面上不动声色:“证据?”
“证据?”老鬼怪笑一声,“老婆子卖的是消息,不是衙门的案卷。不过……他们明面上的幌子,是城南一家叫‘顺风’的车马行,掌柜的是个跛子,姓胡。真正的货,不进城,走水路,藏在三号码头东边,废弃的第三个仓廪里头。那地方,看着破,里头……可藏着好东西。”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谢知遥手里的皮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半个月前吧,他们夜里倒腾过一批‘硬货’。老婆子有个不成器的徒孙,在码头讨生活,远远瞧见了一眼,说是木箱子,封得严实,但搬的时候有磕碰,里头响动不对,不像是寻常绸缎瓷器,倒像是……铁器机括的声音。后来他大着胆子凑近废弃仓廪嗅了嗅,闻到一股子新油的铁腥味,还有……淡淡的硝石味儿。”
铁器机括,硝石味。
谢知遥的心沉了下去。这指向性太明确了。
“消息就这些。”老鬼伸出枯瘦的手,“银子。”
谢知遥没有犹豫,将皮囊抛了过去。老鬼接住,掂了掂分量,揣进怀里,转身就要融入阴影。
“等等。”谢知遥忽然开口。
老鬼身形顿住,没有回头。
“关于‘灰隼’,还有什么?”谢知遥问。
老鬼沉默了片刻,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贵人,有些消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灰隼’……不是你们该碰的人。老婆子劝一句,见好就收。”
说完,那佝偻的身影如同真正的鬼魅,几步就消失在破损的神龛后面,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知遥在原地又站了片刻,确认老鬼确实离开,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仔细地将方才的对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确认每一个细节都记牢,这才重新拉上兜帽,身形一闪,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阴森的破庙。
几乎在谢知遥与老鬼交易的同一时刻。
城南,废弃的三号码头。
这里比城隍庙更加荒凉死寂。昔日繁忙的栈桥早已腐朽坍塌大半,只剩下些黑乎乎的木桩歪斜地戳在浑浊的河水里。岸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芦苇和荒草,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臊味、淤泥的腐臭,还有远处垃圾堆飘来的馊味。
一个灰黑色的影子,如同真正融入这片荒芜的壁虎,紧贴着废弃仓库斑驳潮湿的外墙,无声无息地移动。
正是阿青。
他身后还跟着两道同样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影子,是他的手下。三人呈品字形,彼此掩护,动作快得只剩下模糊的残影,却又落地无声。
东侧第三个仓廪,正如老鬼所言,外表看起来和其他废弃仓库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破败,门上的锁都锈死了。但阿青靠近时,敏锐地察觉到,仓库周围荒草被踩踏的痕迹,比其他地方要新鲜、也要规律一些。空气中,除了固有的腐臭,还隐约飘散着一丝极淡的、被河风和湿气掩盖的……桐油和金属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