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傅忽然往窑里添了勺米酒,酒气遇着火气“轰”地腾起来,把窑口映得发红。“该封窑了。”她用砖把窑门挡上时,声音软得像说给旧时光听,“烧瓷的事交给火,过日子的事……”她往齐铭磊和庄雨眠身上瞟了眼,眼里的笑比夕阳还暖,“就交给心吧。”
齐铭磊攥着庄雨眠的手紧了紧。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画着小圈,暖得像窑里的瓷。他忽然懂了——老巷的窑开时漫的哪是香,是没说完的软话,是藏在陶泥里的牵挂,是有人蹲在茉莉树下等了多年的暖,是缠在杯把上的麻绳,是刻在杯底的名字,是揉在一块儿的往后余生。
日头彻底沉下去时,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窑顶的青瓦上,又顺着瓦缝淌下来,在地上积成一小片暖。庄雨眠正蹲在灶前煮桂花粥,陶罐在火上咕嘟着,甜香混着水汽往上冒,把她额前的碎发都洇湿了。
“林小满刚才说,林叔开春就带林婶回来。”齐铭磊蹲在旁边添柴,柴枝是下午刚劈的茉莉枝,烧起来噼啪响,还带着点清苦的香,“说回来就盘下巷尾那间空屋,开个小陶艺坊。”
庄雨眠用木勺搅了搅粥,桂花在粥里打着旋:“那正好。咱们的窑能多烧些瓷坯,让他们带着去陶艺展。”她忽然往齐铭磊手里塞了块热红薯——是周师傅傍晚烤的,皮焦得发皱,“你尝尝,甜不甜?”
齐铭磊咬了口红薯,甜气顺着喉咙往下滑。他看着灶里的火光映在庄雨眠脸上,她眼尾那颗泪痣被烘得发亮,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消防通道见她时,她也是这样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块薄荷糖,眼里怯生生的,像怕被人撞见似的。
“那时候你总躲着我。”他忽然开口,红薯的热气糊在鼻尖上,“我还以为你不待见我。”
庄雨眠搅粥的手顿了顿,勺底蹭过陶罐发出轻响:“才不是。”她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星子蹦起来落在她手背上,她没躲,“那时候看你总往消防通道钻,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还以为你烦我总往结构部跑。”
粥煮好时,周师傅拎着个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刚蒸的米糕,上面撒着层茉莉粉,白生生的像落了雪。“给你们留的。”她往桌上摆米糕时,看见窗台上的两只杯子,忽然笑了,“该给杯子配个托盘了。明儿我找块旧木板,你们自己刻些花纹。”
齐铭磊往周师傅手里递了碗桂花粥:“您尝尝雨眠煮的,甜得很。”
周师傅呷了口粥,筷子往碗里的桂花上点了点:“跟你妈当年煮的一个味。”她忽然往庄雨眠肚子上瞟了眼,眼里的笑藏不住,“等开春茉莉开了,就让铭磊摘些新鲜的,煮进粥里——给娃娃也补补。”
庄雨眠的脸“腾”地红了,往齐铭磊身后缩了缩,发梢蹭过他的后背。齐铭磊攥着她的手紧了紧,掌心的汗都暖了:“早着呢。”话虽这么说,眼里的光却亮得像窑里的火。
夜里起了点风,吹得窗棂吱呀响。齐铭磊把杯子往窗里挪了挪,怕风把灰吹上去。庄雨眠蜷在他怀里翻那本“烧瓷记”,书页哗啦啦响,停在夹着红布的那页——红布上的茉莉纹在月光下泛着浅白,像刚绣上去似的。
“明天咱们揉陶泥时,掺点林婶寄来的茉莉干吧?”她往齐铭磊怀里蹭了蹭,声音软得像粥,“周奶奶说掺了旧茉莉干,烧出来的瓷能记着老巷的香。”
齐铭磊往她发顶吻了吻,鼻尖沾着她头发上的皂角香:“再掺点桂花。你煮粥时我尝了,甜得正好。”
后半夜窑里忽然传来轻响,是白天封的窑在慢慢降温。齐铭磊披了件薄衫往窑边走,窑壁上的砖缝还透着点热,他把手贴上去时,听见里面的陶坯在轻轻呼吸——像有小生命在里头慢慢长。
他想起周师傅说的“瓷有魂”。大概是真的。那些被揉进泥里的茉莉、被描进缝里的金粉、被缠在手把上的麻绳,还有蹲在窑前守着的人,都把魂留进了瓷里,才让瓷自己也暖得像揣了心。
天快亮时,齐铭磊被一阵轻响弄醒了。睁眼一看,庄雨眠正蹲在地上揉陶泥,月光落在她身上,像披了层薄霜。“你怎么醒了?”他往她身边凑了凑,陶泥在她掌心软乎乎的,“天还没亮呢。”
“睡不着。”庄雨眠把泥捏成小小的长命锁形状,指尖在上面按了个小坑,“想给娃娃先捏个坯。等烧好了,就用周奶奶说的青釉上彩。”
齐铭磊往陶泥里掺了点桂花粉,泥面泛着浅黄的香:“我来刻字。”他拿把小刻刀,在锁上慢慢刻“安”字,刻得慢,每道痕都吹吹灰,“就叫‘安’吧。平平安安的。”
庄雨眠往他手里的陶泥上贴了片干茉莉:“贴在这里。等烧好了,茉莉就长在锁上了。”
晨光爬上窗时,陶泥坯已经捏好了。长命锁躺在窑边的布上,上面贴着茉莉,刻着“安”字,暖得像刚从怀里掏出来似的。齐铭磊把它轻轻放进窑里,用柴枝盖了盖——等明天开窑时,它就该有瓷的魂了。
庄雨眠往灶里添柴时,看见巷口的晨光里站着个人影,是林小满背着画夹来了。少年手里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刚摘的野菊,黄灿灿的像小太阳。
“我爸说让我送些野菊来!”他往窑边跑时,画夹在背上颠得厉害,“说野菊晒干了能泡茶,给周奶奶和庄姐补身子!”
齐铭磊往林小满手里塞了块米糕:“刚蒸的,还热着。”
林小满咬着米糕往窑里望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这是……长命锁?”
“嗯。”庄雨眠往窑里指了指,晨光透过砖缝照进去,把陶泥坯映得暖融融的,“等烧好了,给将来的娃娃戴。”
林小满赶紧把画夹打开,铅笔在纸上沙沙响:“我得画下来!画里的长命锁上有茉莉,还有‘安’字,旁边站着齐哥和庄姐……”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野菊的香往窑里飘。齐铭磊看着庄雨眠蹲在窑前笑,她的白衬衫沾着点陶泥灰,却比任何时候都亮——亮得像晨光,像窑火,像长命锁上的“安”字,像老巷里慢慢往暖里走的日子。
他忽然觉得,窑开时漫的香,不只是茉莉和桂花的香,是柴枝烧透的香,是陶泥呼吸的香,是粥在陶罐里咕嘟的香,是刻在锁上的“安”字慢慢变暖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