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底没下起来,只是阴了两天,又放晴了。假期最后一日,易安的肋伤好了不少,淤青褪成浅黄,动作时只要不过猛,已不太疼。手臂的痂开始边缘发痒,是长新肉的迹象。余娉的咳嗽也基本止住了,只是夜里偶尔还会醒。
假期的尾巴,两人去了一趟城郊的射击场。不是任务需要,更像是一种习惯,或者说,一种确认。确认手感还在,确认身体还记得如何稳定、瞄准、击发。
易安选的是一把常用的92式。戴好隔音耳罩,装弹,上膛,举臂,瞄准。靶子在二十五米外,人形轮廓。她扣动扳机,后坐力顺着手臂传导至肩胛,熟悉而扎实。砰砰砰,节奏稳定。换弹匣,再射。汗水从额角渗出,呼吸在射击的间隙调整。
旁边隔间,余娉也在打,用的是更小巧的77式,枪声清脆些。两人没交谈,各自沉浸在重复的动作里。枪械的金属触感,硝烟淡淡的气味,靶纸中心逐渐密集的弹孔,这些元素构成一种奇异的平静,暂时驱散了脑海深处那些粘稠的黑暗和无声的低语。
打了几轮,易安摘下耳罩,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余娉也停下来,两人一起去看靶纸。易安的弹孔集中在胸口和头部区域,相当密集。余娉的则更分散些,但关键部位也都没漏掉。
“退步了。”易安看着自己的靶纸,淡淡评价。
“要求太高。”余娉递给她一瓶水。
旁边场地上有新人来训练,教练粗着嗓子指导动作,夹杂着断续的枪声。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切都显得正常,甚至有些乏味。
回城的路上,余娉开车。易安靠着副驾驶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枯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梢。冬天的景色总是显得有些肃杀。
“明天就正式回去了。”余娉说。
“嗯。”
“不知道处里会安排什么活儿。”
“总会有。”易安闭上眼,“不会让我们闲着。”
第二天,两人恢复上班。办公楼里的气氛与假期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同事们看她们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有关切,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毕竟,和一个牵扯到特勤处内部丑闻、还“克死”了九名受害者(虽然报告里是另一套说辞)的案子扯上关系,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祥”。
处长把她们叫到办公室,没多废话,直接给了个新案子。“邻市,郊区废旧工厂区,发现一具无名尸,死亡时间大概一周。当地刑侦初步看了,觉得死因有点怪,上报请求协助。”处长把卷宗推过来,“不复杂,你们去跟一下,算是复岗后的热身。”
确实像热身。案子听起来普通,跨市协作也算常规。易安接过卷宗,和余娉粗略翻了翻。现场照片上的尸体倒在废弃车间的水泥地上,男性,四十岁上下,衣着普通,身上无明显外伤,周围没有打斗痕迹。初步尸检报告提到内脏有不明原因的衰竭迹象,但毒物筛查阴性。
“怎么个怪法?”易安问。
“说不清。”处长点了根烟,“现场太‘干净’了。没有任何拖拽、搏斗、甚至挣扎的痕迹。死者像是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而且,”他吐出一口烟雾,“工厂区早荒了,平时只有流浪汉偶尔去,死者身上却挺干净,不像长期流浪的人。身份也查不到。”
“明白了。”易安合上卷宗,“我们下午就过去。”
邻市不远,开车两小时。抵达时已近傍晚,当地刑侦支队的对接人是个姓刘的副队长,黑瘦干练,见面先递烟,被易安摆手谢绝后也不介意,直接带她们去了现场。
工厂区位于城市边缘,曾经是国有大厂,如今只剩下一片锈蚀的钢架和破碎的玻璃窗,在暮色中像巨兽的骨架。发现尸体的车间在深处,门口拉着警戒线。刘队递过手套鞋套,一边介绍:“我们查了附近监控,基本都坏了。问过周围零散住户,没人认识死者,也没听到异常动静。尸体发现时已经有些味道了,是附近拾荒的老头报的案。”
车间内部空旷高阔,地面积着厚厚的灰尘,留下许多杂乱的脚印——有勘查人员的,也有早期进入的流浪汉的。尸体倒伏的位置用白线标出,旁边散落着勘察留下的编号标记。
易安蹲下身,仔细看着地面。灰尘上的足迹确实混乱,但在尸体周围约一米半径内,脚印明显稀少,且没有重叠覆盖的痕迹,就像死者倒下前,这里本就没什么人走动,倒下后,最初发现的人也没敢太靠近。
“发现者怎么说的?”余娉问刘队。
“吓坏了,只说看见一个人躺在那儿,叫不动,就跑了出去报警。没敢细看。”
易安站起身,环视车间。巨大的旧机床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高处残破的玻璃窗透进最后的天光,在地面上投下扭曲的光斑。空气中有铁锈、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甜腻的余味。
“死者随身物品?”易安问。
“一个旧帆布包,里面有几件换洗衣服,半包烟,一个打火机,还有这个。”刘队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线装的老式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硬纸板,没有任何字样。
易安接过,戴着手套小心翻开。笔记本的内页是泛黄的纸张,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些零散的句子、数字,字迹工整,甚至有些刻板。内容很杂,有类似日记的片段(“三月七日,阴,头疼加剧,梦到老家后面的水塘。”),有像是账目的数字(“收入:2300,支出:饭15,烟8,药42……”),还有一些毫无规律的词语组合(“归处”、“静默”、“第七次迭代”、“阈值临近”)。
翻到中间一页,易安的动作顿住了。那一页的页眉处,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有一个点。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又听到了。频率在加快。”
余娉也看到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符号本身无特别,但结合那句“又听到了”,在经历过北海事件后,难免让人产生联想。
“查过他的就医记录吗?”易安问,“他提到头疼和药。”
“正在查,但没身份信息,匹配需要时间。”刘队说,“尸检报告最迟明天上午能出来。”
“我们能看看尸体吗?”余娉问。
尸体存放在市局法医中心。冷藏柜拉开,寒气裹挟着防腐剂的味道涌出。死者面容平静,甚至可以说安详,除了脸色青白,不像遭受了痛苦。易安仔细查看了他的手指、指甲缝、耳后、发际线,都很干净。余娉则更关注他的眼睛——虽然已经闭合,但她在法医的允许下,轻轻撑开眼皮看了看。眼白有细微的、不正常的血丝网络,瞳孔有些扩散。
“颅内压可能异常增高过。”余娉低声对易安说。
法医是个年轻女人,姓秦,戴着口罩,眼神冷静。“初步看,死因像是突发性的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但找不到明确的病理学基础或中毒迹象。就像……他身体里的‘开关’突然被关掉了。而且,”她指了指死者太阳穴附近,“这里有极其微弱的、类似电流斑的痕迹,但又不完全像,太浅,几乎看不出来,仪器检测才有微弱反应。”
电流斑?意外触电?但死者衣着完整,周围没有裸露电源。
“能确定是什么造成的吗?”易安问。
秦法医摇头:“不像常规电流。更像是……某种极高频的脉冲能量,非常集中地作用了一下。但这也只是推测,没有先例。”
离开法医中心,天色已黑。刘队给她们安排了局里的招待所,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晚饭在附近小馆子解决,刘队作陪,聊了些当地治安的闲话,没再多谈案子。
回到房间,易安和余娉摊开资料。小小的标准间,两张床,中间一张旧书桌。易安把现场照片、笔录、还有那本笔记本的复印件一一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