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血色拼图
贝克街地铁站的空气，是千百万人呼出的浊气、廉价香水、炸鱼薯条油脂和地下深处永恒潮湿的混合物，在1993年3月清晨通勤高峰的烘烤下，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人潮如同粘稠的熔岩，裹挟着疲惫的面孔和公文包，在狭窄的站厅和月台间缓慢涌动。喇叭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着站名和延误信息，汇成一片沉闷的噪音海洋。
汤姆·布朗宁逆着人流挤过闸机，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站厅。腰间摩托罗拉对讲机传来的紧急呼叫像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神经：“贝克街站，男厕，最内侧隔间…情况…很糟，有硬币…在眼睛里…”
他推开男厕那扇被无数次推拉的沉重木门，一股浓烈的劣质次氯酸钠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排泄物和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甜腥腐败气息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站厅的浊气。几个制服警员面色发青地守在门口，一个年轻警员正对着墙角的不锈钢垃圾桶干呕。
最内侧隔间的门虚掩着。技术组组长威尔逊戴着n95口罩和护目镜，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正小心翼翼地用撬棍顶开门板。惨白的荧光灯下，隔间内部狭小的空间如同一个被诅咒的祭坛。
一个男人瘫坐在抽水马桶上，身体微微前倾，头靠在隔间内侧的隔板上。他穿着廉价的灰色涤纶夹克和卡其布工装裤，像是夜班工人或清洁人员。但吸引所有目光的，是他的脸。他的双眼大睁着，瞳孔扩散成两个空洞的黑点。然而，那并非正常的眼球。
眼眶里镶嵌着的，是两枚冰冷的金属硬币。
硬币被一种粘稠、半透明的琥珀色物质（初步判断为强力氰基丙烯酸酯类工业粘合剂混合生物蛋白）粗暴地、牢牢地固定在了眼窝深处，边缘甚至嵌入了红肿溃烂、带有撕裂伤的眼睑皮肤。
硬币本身…是苏联卢布。1955年铸造。冰冷的镰刀锤子图案和列宁的侧脸浮雕，在隔间顶灯惨白的光线下，带着一种来自铁幕另一侧的、早已褪色却依旧狰狞的意识形态凝视，回望着每一个看向它们的人。硬币表面沾着少量暗红色的干涸血迹和粘液。
“上帝啊…” 威尔逊的声音在口罩后闷闷地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球被…被摘除了？替换成…这个？手法太…”
汤姆没有回答。他戴上乳胶手套，强忍着胃部的翻腾，靠近尸体。冰蓝色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越过那两枚令人毛骨悚然的卢布，落在死者的口腔。死者的嘴巴微张，舌头似乎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抵着上颚。他用钝头不锈钢镊子轻轻拨开干涸、粘有少量白沫的嘴唇，强光手电光束照进口腔深处。
在左侧上颌，靠近第一磨牙（编号：26号牙）牙龈线的上方，一小块粘膜呈现出不规则的灰白色瘢痕，边缘微微隆起，呈扭曲的逗号状——一个陈旧、愈合已久的口腔溃疡瘢痕。疤痕的形状很特别。
这个细节，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汤姆的记忆壁垒！他猛地直起身，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滑铁卢隧道里那具无面尸体的牙科照片！在剥离了面部皮肤、无法进行面容识别后，艾米·杰瑞医生曾无比细致地拍摄和记录了死者的牙齿特征——其中一张特写，清晰地聚焦在死者上颚同样的位置（对应26号牙区域），一个形状、大小、位置都几乎完全一致的陈旧溃疡瘢痕！独特的扭曲逗号形态！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触碰尸体或证物！” 汤姆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穿透了厕所内的压抑空气。他掏出对讲机，快速而清晰地命令：“通知杰瑞医生，立刻！带上滑铁卢隧道死者的全部牙科记录、x光片和口腔粘膜样本，到贝克街站！紧急比对！通知证物组：准备提取那两枚硬币。1955年苏联卢布。使用非接触式真空吸取法，表面可能残留微量dna或皮屑。现场空气样本、门把手、冲水按钮拭子，全部采集！”
伦敦警察厅法医实验室的观片灯箱散发着冷白的、毫无感情的光。艾米·杰瑞医生站在灯箱前，深褐色的瞳孔在两张并排摆放的牙科x光全景片（opg）上飞快地移动、比对。左边，是贝克街隔间死者（编号：victim-03）的口腔全景片。右边，是滑铁卢隧道无面尸体（大卫·詹金斯，victim-01）的口腔全景片。
两台高分辨率dell显示器屏幕上，分别显示着两张清晰度极高的口腔内部彩色数码照片特写——都聚焦在那个位于左上颌、靠近26号牙（第一磨牙）牙龈线的位置。那个小小的、扭曲的逗号形瘢痕。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和空调出风的嘶嘶声。汤姆·布朗宁站在艾米身后，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冰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灯箱上那两排牙弓的阴影、齿冠形态、根管填充物的形状与位置、牙槽骨高度…以及那个如同命运烙印般的、几乎重叠的瘢痕。
艾米的手指在两颗左上颌第一磨牙（26号牙）的牙根形态上反复比对。victim-01的26号牙牙根为典型的双根管（近颊根、远颊根），远颊根略弯曲，根尖区有轻微吸收。victim-03的26号牙牙根，同样是双根管，远颊根的弯曲角度和根尖吸收形态，如同镜中倒影，完美吻合！更关键的是，在两颗26号牙的远中邻面（靠近27号牙的位置），釉质上均有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陈旧隐裂纹（craze line），走向和长度惊人地一致！这是长期咀嚼硬物或外伤造成的个体特征，具有高度排他性。
“是他。” 艾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稳、清晰，带着法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她转过身，深褐色的眼眸迎上汤姆的目光，里面没有震惊，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了残酷真相的沉重。“滑铁卢隧道的死者，就是大卫·詹金斯。1972年查令十字通风井失踪的隧道工程师，约瑟夫·詹金斯的儿子。牙科记录完全匹配。那个疤痕，是幼年反复性阿弗他溃疡（rau）的遗迹，位置和形态具有高度个体特征。牙根形态和隐裂纹是铁证。”
“约瑟夫·詹金斯…” 汤姆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风暴在无声地翻涌。二十年前的失踪案卷宗里，那个在查令十字通风井消失的六人名单中，工程师约瑟夫·詹金斯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的儿子，二十年后，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出现在地铁深处，肺叶被精密摘除，口袋里揣着1972年的旧地图，脸上刻满神秘符文。而此刻，在贝克街的厕所隔间，另一个受害者眼眶里被塞入了象征冷战的苏联硬币…这绝非巧合！是跨越两代人的诅咒？还是针对同一个家族的血腥标记？
“那两枚卢布，” 艾米指向旁边生物安全柜里密封在惰性气体证物袋中的硬币。硬币在实验室强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镰刀锤子的浮雕线条分明。“表面油脂和皮肤碎屑已送str分型（短串联重复序列，dna检测）。但更关键的是…” 她通过高倍视频显微镜观察其中一枚卢布的边缘，“…这里。铸造年份‘1955’下方，约2点钟位置，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非自然的三角形凹痕，深度约0.1mm，边长约0.3mm，边缘锐利。凹痕底部有细微的金属挤压纹路——像是被某种超硬合金探针（如碳化钨或金刚石）在极高精度下点压形成。初步判断，是某种…标记或编码。”
标记？汤姆的眉头锁得更紧。符号？密码？还是…又一个指向？滑铁卢的符文，圣殿骑士的密码，哥特体的地狱诗篇，荧光三角规…现在，是苏联卢布上的微雕三角凹痕。凶手在玩一场巨大的、血腥的拼图游戏，而每一块碎片，都浸透着历史的尘埃、冷战的阴影和受害者的鲜血。
苏格兰场重案组的临时作战室内烟雾弥漫。巨大的伦敦ordnance survey 1:10,000比例尺交通地图覆盖了整整一面墙，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磁性图钉标记着线索和地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