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地下,机关城最深处,穹顶大厅。
这里与其说是大厅,不如说是一个倒悬的、巨大的青铜世界。穹顶离地百丈,由无数交错旋转的巨大齿轮拼接而成,齿轮缝隙间透出幽蓝色的能量流光,仿佛人造的星空。地面上,同样布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嵌套的齿轮阵列,中心是一个缓缓旋转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能量池——机关城的核心动力源,“心源枢”。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金属冷却液气味、古老尘埃的味道,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低沉而规律的“嗡”鸣,那是整个机关城亿万齿轮协同运转的脉动。
此刻,这原本应寂静无人、只有机械永恒运动的空间,却被急促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打破。
谢凛单膝跪在冰冷的青铜地面上,怀里紧紧抱着依旧沉睡的萧澈。他身上的玄黑帝王常服早已破损不堪,沾满血迹和尘土,脸颊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是刚才突破最后一道皇室遗留的防御机关时留下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悬命星枢”带来的五感迟滞和内力阻滞副作用,让他的身体变得沉重,反应也慢了一线。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鬼火,死死盯着能量池中心。
墨尘站在他身侧,青衫下摆被能量流吹得微微摆动。他手指快速在空中虚点,划出一道道淡蓝色的轨迹,似乎在测算着什么,眉头微蹙。
萧玥则跪在另一边,正手忙脚乱地从随身的机关包里往外掏东西——各种小巧的探测仪、能量稳定器,甚至还有几颗萧澈以前做的、会发光会跑的机关小糖果(她一直当护身符带着)。她眼圈红肿,嘴唇抿得发白,但动作还算稳。
青鸿带着十余名最精锐的血卫,持刀警戒在四周,面向各个通道入口,人人身上带伤,气息凝重如铁。
谢凛(声音嘶哑,目光不曾离开能量池):“墨尘,还要多久?星枢的时间…不多了。”
他能感觉到,怀中萧澈的身体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那“悬停”的状态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生命流逝的冰冷感,如同最细的针,又开始透过命纹,一丝丝刺入他的心脏。比之前更缓慢,却更清晰,更让他恐惧。
墨尘(收回手,蓝色轨迹消散):“能量场已校准。但‘双心同频’需要你们双方都处于‘意识可联通’状态。萧澈现在被星枢封印,他的意识沉在太深的地方。你需要先唤醒他一丝感知,建立最基本的连接,然后…跳进去。”
他指了指那看似柔和、实则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白色光池。
青鸿(猛地回头,失声道):“跳进去?!陛下!那可是机关城核心动力源!就算是钢铁也会被瞬间汽化!”
谢凛(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建议,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温柔的弧度,低头用脸颊蹭了蹭萧澈冰凉的额头):“汽化?那也不错…比冷冰冰地躺在地下强。至少…暖和。”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内容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萧玥(眼泪又涌出来了,带着哭腔):“哥…哥哥以前说过…心源枢的能量如果温和引导,是可以滋养经脉的…他说想做个‘温泉机关’来着…就是没来得及…”
她的话提醒了墨尘。
墨尘(眼神微亮):“没错。萧澈对机关的理解异于常人。他说‘温和引导’…或许关键不在能量本身,而在‘引导’的方式和‘进入’的状态。谢凛,你需要用你的血契之力,包裹住你们两人,如同…一滴油进入水中,暂时隔开狂暴的能量,直达最核心的平衡点。在那里,尝试同频。”
谢凛(终于将目光从能量池移开,看向墨尘):“说具体点。怎么‘包裹’?怎么‘进入’?”
墨尘:“将你的血契之力——也就是你心口命纹的力量,想象成一件盔甲,一件包裹你们二人的、无形的盔甲。然后用你的意志,驱动这件盔甲,沉入光池。记住,不是对抗能量,是融入,是寻找频率…这需要极强的专注和对萧澈生命频率的绝对感知。你现在五感迟钝,内力阻滞,这很难…”
谢凛(打断他):“再难也得做。”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尝试凝聚心神,调动心口那与萧澈性命相连的命纹之力。他能感觉到那力量的回应,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滞涩。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萧澈的白发上。
谢凛(在心中低吼):“萧明远…你听见没有…给点反应…别他妈睡了…你的破机关城…老子快搞不定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内心的焦躁——
嗡!
整个穹顶大厅,所有的齿轮,突然齐齐震动了一下!
运转的节奏被打乱了一瞬,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幽蓝色的能量流光变得紊乱、闪烁。
青鸿(脸色大变):“不好!有人触动了外围的大型防御机关!他们在强攻!”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轰!轰!轰!
三个方向的青铜通道闸门,同时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和爆炸声!
厚重的、刻满符文的青铜闸门在外部巨力冲击下扭曲、变形,最终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撕裂声,轰然洞开!
火光、烟尘、以及密集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三个通道口涌入。
最先冲进来的,是身着皇室禁卫金甲、但甲胄样式略有不同(属于被谢凛击溃后又重新集结的保皇派残部)的士兵,手持强弩和特制的、带有破甲尖锥的长矛。
紧随其后的,是一些穿着各色贵族服饰、但眼神狠厉的私兵头领,以及几位气息沉凝、显然是高薪聘请的江湖高手。
最后,从正前方最大的通道口,缓步走出一群人。
为首的,赫然是身着紫色丞相朝服、面容比数月前苍老了十岁不止的萧衍!他身边跟着几个神色复杂的文官,以及一位披着金色袈裟、手持禅杖、面白无须的老僧——护国寺“了尘”大师,以佛法精深和一套专门克制阴邪机关术的“镇魔金纹”闻名。
人数,至少是谢凛这边的二十倍。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阵型严整,封死了所有退路。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只有齿轮恢复规律运转后的低沉嗡鸣,和能量池汩汩的流动声。
萧衍的目光,首先落在被谢凛紧紧抱在怀里、白发刺目的萧澈身上,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但他很快移开视线,看向谢凛,声音干涩而沉重:
萧衍:“谢凛…不,陛下。到此为止了。放下澈儿,交出机关城核心控制权。念在你…念在你曾真心待他,老夫可向太后与宗亲求情,留你全尸,以亲王礼下葬。”
他的话引起身后一阵轻微的骚动。显然,这个“条件”让很多一心想将谢凛碎尸万段的保皇派不满。
谢凛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萧衍,也没有看那黑压压的敌人,只是低头,仔细地帮萧澈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然后,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虚无。
谢凛(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萧相,三个月前,你儿子‘死’的时候,你可曾为他求过情?”
萧衍身体猛地一颤,脸色变得更加灰败。
谢凛(似乎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甚至带上了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哦,朕忘了。那时候,您老人家正忙着跟太后表忠心,忙着清理‘逆子’留下的‘余孽’呢。”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萧衍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谢凛:“现在跑来充慈父了?晚了点吧。”
萧衍(胸口剧烈起伏,嘶声道):“你…你懂什么!朝局动荡,强敌环伺,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我保全萧家,何错之有?!澈儿…澈儿他是自己执迷不悟!”
谢凛(轻轻“呵”了一声):“所以,他就活该被牺牲,被抛弃,被他的亲生父亲,当作稳定你权位的弃子?”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
谢凛:“萧衍,你口口声声家国大义,满腹经纶算计。可你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连最基本的‘不背叛’都做不到!你这样的父亲,这样的臣子,也配跟朕谈条件?也配…站在这里,打扰他最后清净?!”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而出,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滔天的杀意!心口的命纹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灼热发烫,甚至透出衣袍,显露出隐隐的血色光芒!
这股突如其来的、混合着帝王威压和血契疯魔的气息,让前排的士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发白。
了尘大师(上前一步,禅杖顿地,发出清越的金石之音,一股中正平和的佛门气息荡开,勉强抵消了部分压力):“阿弥陀佛。陛下,你已入魔障。执着于一己私情,置江山社稷于不顾,致使兵祸连连,生灵涂炭。如今更是擅闯禁地,亵渎国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怀中之‘因’,散去一身戾气,或可求得解脱。”
谢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穹顶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谢凛:“魔障?私情?解脱?”
他止住笑,眼神冰冷地看向了尘。
谢凛:“老和尚,朕问你,若你心中最重要的佛龛即将崩塌,你是继续对着泥塑木雕念经,还是转身去护住它?”
了尘:“佛在心中,无惧外物崩摧。”
谢凛(嗤笑):“虚伪。若佛真在你心中,何以见苍生受苦而只动嘴皮子?何以见父亲弃子而只说‘因果’?你们的道,太凉薄,朕不喜欢。”
他不再理会了尘,目光扫过黑压压的敌人,扫过脸色变幻的萧衍,扫过紧张到几乎握不住武器的己方血卫,最后,落回怀中萧澈沉睡的脸上。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谢凛缓缓地,抱着萧澈,站了起来。
他只用一只手,就稳稳托住了萧澈的身体,让对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然后,他空出的另一只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谢凛(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你们想要江山,对吗?”
无人应答,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武器轻微的碰撞声。
谢凛(笑了笑):“好啊。给你们。”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耳膜上!
青鸿猛地转头,目眦欲裂:“陛下?!”
萧玥捂住了嘴。
连墨尘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对面的敌人更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凛(继续用那种谈论天气般的随意语气说道):“北境十六州,打下来朕也懒得管。南疆十二郡,税收麻烦得要死。朝堂上那群老头子,天天吵得朕头疼。这江山…啧,其实挺没意思的。”
他歪了歪头,像是在认真思考。
谢凛:“所以,谁要?谁想要,现在站出来,朕现在就写禅位诏书,玉玺…嗯,大概在宫里哪个角落,你们自己去找找。这机关城控制权?喏,钥匙就在那池子里,有本事自己下去拿。”
他朝心源枢努了努嘴。
谢凛:“朕只要一样东西。”
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萧澈冰凉的脸颊,声音陡然变得温柔如水,却让听者毛骨悚然:
谢凛:“朕只要他。”
谢凛:“现在,听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