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啥?是汉子就得笑着杀人。”岩勐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掌拍着孙子的后背,眼里却闪着泪光。
赵大山望着这一幕,突然想起周明信里的话:“钢是炼出来的,胆是打出来的,只要敢攥紧手里的家伙,再软的柿子也能变成铁疙瘩。”他掏出块压缩饼干,塞给少年:“吃点,等下还得帮我们运弹药。”
接下来的三天,士兵和老乡们轮流渡江。克伦族妇女们背着装满胶乳的陶罐,蹚水时把罐子举过头顶,乳白色的汁液一点没洒;学生兵们抱着捆扎好的步枪,在石缝里滑倒了又爬起来,军装湿了又干,结出层白花花的盐霜;赵大山则守在岸边,用望远镜盯着对岸的动静,饿了就啃口芭蕉,渴了就掬把江水,眼皮熬得通红却不敢合眼。
到第四天傍晚,最后一箱弹药也过了江。王书生在临时账本上画了个红勾,上面记着:“过江人数三百二十,弹药十二箱,胶乳十七瓮,损失——零。”
岩勐看着账本上歪歪扭扭的字,突然问:“赵长官,你们国内,是不是也这样?老百姓和当兵的,一起扛事?”
赵大山想起北平的护城河,想起东营油田的抽油机,想起兵工厂里彻夜不熄的灯火,重重点头:“是,我们就是靠这个,才没被鬼子打垮。”
夜幕降临时,议事屋的灯又亮了。这次不仅有克伦族人,还有几个从附近村寨赶来的掸族老乡,背着些草药和野蜂蜜,说是“听克伦人说,有帮好兵在护着这片地,特来搭把手”。
岩勐把草药往桌上堆,对赵大山说:“他们的地,前几年被鬼子占了种罂粟,现在想跟着我们种橡胶,问你要不要得?”
赵大山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有人脸上还留着被罂粟汁熏出的红疹,却都透着股盼头。他想起国内的土改文件,想起“耕者有其田”的标语,笑道:“地是你们的,想种啥种啥,我们能帮的,绝不推辞。”
他让王书生取出从国内带来的菜籽和稻种:“这些你们试试种,比罂粟强,能填肚子,还能换东西。”又指着墙上的竹编地图,“你们要是信得过,就把村寨标上,以后有难处,我们的巡逻队也好照应。”
掸族老乡们对视一眼,突然有人跪了下来,用生硬的汉话说:“以前英国人来,只知道抢;鬼子来,只知道烧;你们来,却教我们种庄稼,护我们的地……”
“快起来!”赵大山赶紧把人扶起来,“我们不是来当老爷的,是来打鬼子的。等把鬼子打跑了,你们自己的地,自己说了算,想跟谁好,想种啥,全由你们自己定。”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老乡们的心湖里,漾起圈圈涟漪。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说要把罂粟田全翻了种稻子;有人问能不能请兵工厂的师傅来,教他们造些轻便的农具;还有个瞎眼的老阿妈,摸索着往赵大山手里塞了个香囊,说是用驱蛇的草药做的,能保平安。
赵大山把香囊揣进怀里,草药的清香混着硝烟味,竟有种奇异的安稳。他走到屋外,望着江对岸的夜色,那里的炮声似乎远了些,隐约能听到胶林里传来的虫鸣,还有远处学堂里孩子们的读书声——是小李在教《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的童音,穿过寂静的夜,格外清亮。
他摸出钢笔,在电报上写下:“江已过,地渐稳,民心向附。此处非孤地,众志可成城。”写完又觉得不妥,划掉“民心相附”,改成“相扶相持”。
夜风掠过江面,带着水汽和胶乳的甜香。赵大山知道,这道江隔不断什么,就像那些看不见的根系,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悄悄蔓延——士兵们的脚印和老乡们的足迹重叠在一起,步枪与胶刀靠在同一面墙上,汉语和克伦语混着笑声从议事屋里飘出来,像江底的暗流,沉默却有力,正一点点改变着这片土地的模样。
对岸的日军或许还在窥伺,但赵大山心里清楚,他们输定了。因为他们永远不懂,有些东西比枪炮更厉害——是当老百姓愿意把最后一口粮分给士兵,当士兵愿意为护着老百姓的几棵胶苗拼上性命时,这片土地上就会生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像胶林里的黄藤,看似柔软,却能勒断最硬的骨头。
他往议事屋走时,听到岩勐在用克伦语给老乡们讲什么,时不时冒出几个汉语词:“……太原……钢……我们的胶……一样……”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从未有过的底气。赵大山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屋里的篝火还旺着,得赶紧商量明天的事:哪片胶林该施肥了,哪段江岸要加固,还有,得教老乡们认认那些新带来的菜籽,别种错了时节。
江潮在夜色里涨了又落,像这片土地的呼吸,沉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