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办法?”
“演最后一出戏。”陈三绝说,“不是《血溅乌盆》,是《大团圆》。戏文里,所有冤魂都得解脱,投胎转世。但这出戏,需要活人的血来开脸——不是一点点血,是要一个活人的全部的血。”
沈默明白了:“用我的血?”
“对。”陈三绝点头,“你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你的血能开七张脸谱。用你的血,给你爷爷他们七个画最后一次脸,演最后一出戏。戏演完,他们解脱,你……血尽而亡。”
屋里陷入了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如果我拒绝呢?”沈默问。
“那你现在就可以走。”陈三绝说,“但两年后,你爷爷他们会魂飞魄散。而且,的诅咒会应验在沈家后代身上。你父亲可能活不过明年,你也活不过四十。你的孩子,如果将来有的话,也会短命。”
沈默想起父亲最近身体确实不好,去医院查不出原因。他自己今年二十八,总做噩梦,梦见祖父在血泊中唱戏。
“为什么是我?”沈默痛苦地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这是你爷爷的选择。”陈三绝说,“他本可以让你父亲续班,但他没有。他说,沈家的罪,到他为止。所以他用自己的命,换了你父亲平安。但他没想到,诅咒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从儿子转移到孙子身上。”
窗外传来呜咽的风声,像有人在哭。
沈默一夜未眠。天亮时,他做出了决定。
“我演。”
陈三绝看着他,独眼里有泪光闪动:“你比你爷爷还勇敢。”
“我不是勇敢,是没得选。”沈默说,“但我有个条件——演完后,你要彻底毁掉,不能让任何人再找到这里。”
“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三天,陈三绝教沈默《大团圆》的戏文和身段。这是一出冷门戏,讲的是阴间判官为冤魂平反,送他们投胎的故事。戏很长,要演整整一夜。
“最难的不是唱和做,是血。”陈三绝说,“开脸的血,必须是你自愿流的。每画一张脸谱,你就要用刀割一次腕,让血滴进调色碗。七张脸谱,要割七次腕。到最后一次,你可能已经失血过多,但要撑到戏演完。”
沈默练习着戏文,心里却想着祖父。这出戏,是祖父最后的心愿吗?
第四天,七月十五,鬼节。子时,阴阳台。
台下的“观众”比上次更多了,密密麻麻坐满了山崖。他们依然面无表情,但沈默能感觉到,他们在等待。
后台,陈三绝为沈默穿上戏服——是一身白色的长袍,像孝服。
“记住,上了台,你就是判官。戏里的判官,要公正,要慈悲,要送所有冤魂往生。你不能有一丝犹豫,不能有一丝恐惧,否则戏就破了。”
沈默点头。他看向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锣鼓点响起。沈默深吸一口气,走上台。
台下死一般寂静。沈默看到,第一排坐着七个人——正是的七个演员,包括祖父。他们都穿着戏服,脸上没有画脸谱,露出青黑色的尸脸。他们的眼睛看着沈默,有期待,有愧疚,有解脱。
沈默开口唱道:“吾乃阴司一判官,执掌生死簿上篇——”
声音一出,台下的七个戏魂同时颤抖。沈默看到,祖父的眼里流下了血泪。
戏进行得很顺利。沈默虽然生疏,但每一句唱词都发自肺腑。他唱冤魂的苦,唱生者的罪,唱阴阳的轮回。
演到判官要为冤魂开脸时,沈默停了下来。他看向陈三绝,陈三绝点点头。
沈默从袖中取出小刀,在左手腕上一划。血涌出来,滴进准备好的碗里。鲜血在碗中荡漾,像红色的墨。
他用手指蘸血,走向第一个戏魂——是个旦角,三十来岁的女人,死于五十年前。沈默用手指在她脸上画着,血勾勒出精致的旦角脸谱。画完最后一笔,女人的脸突然有了生气,她向沈默鞠了一躬,然后化作荧光,消失了。
台下响起低低的叹息声,像解脱,又像羡慕。
第二个,第三个……每画一张脸谱,沈默就割一次腕。到第五个时,他已经站不稳了,脸色苍白如纸,眼前发黑。
第五个是个净角,大花脸。沈默画完,净角向他抱拳,然后消失。
第六个是祖父。
沈默走到祖父面前。祖父看着他,嘴唇微动,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沈默摇头,用带血的手指,在祖父脸上画着。他画得很慢,很仔细,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思念都画进去。祖父的脸谱是个老生,威严中带着慈悲。
画完最后一笔,祖父的身体开始变淡。他伸出手,想摸沈默的脸,但手穿了过去。
“好孩子……”祖父的声音很轻,“爷爷走了……”
他也化作了荧光。
沈默泪流满面,但他不能停。还有最后一个。
第七个是个丑角,死于八十年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沈默已经失血过多,手在发抖。他割了第七刀,血已经流得很慢了。
他用最后一点血,为少年画上丑角的脸谱。画完最后一笔,少年笑了,笑容天真无邪,然后消失。
七个戏魂都解脱了。但戏还没完。
按照戏文,判官要送走所有冤魂后,自己也要卸去官职,转世投胎。但沈默演的不是判官,他是献祭者。
他该死了。
沈默唱完最后一句:“判官今日卸官去,来世再做清白身——”
然后他跪倒在台上,血从七处伤口涌出,染红了白色的戏服。他感到生命在流逝,意识在模糊。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响起了掌声。
不是一个人的掌声,是所有人的掌声。那些面无表情的“观众”,此刻都站了起来,用力鼓掌。他们的脸上有了表情,是感激,是敬意。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化作荧光,升上夜空。成百上千的荧光,像一场逆流的流星雨,照亮了整个山谷。
沈默看着这景象,笑了。他做到了。
陈三绝冲上台,抱住他:“撑住!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沈默声音微弱,“我该去陪爷爷了……”
“不!你不能死!”陈三绝老泪纵横,“你爷爷让我告诉你,他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可是血……”
“血止住了!”陈三绝指着沈默的手腕。
沈默低头,看见七处伤口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是结痂,是真正的愈合,像从没受过伤一样。
“这是……”沈默不解。
“那些戏魂……他们用最后的魂力,治好了你。”陈三绝说,“他们感谢你,让他们解脱。他们也原谅了沈家,解除了诅咒。”
沈默感到一股暖流在体内流转,虚弱的身体迅速恢复力气。他站起来,看着空荡荡的阴阳台,看着满天荧光,泪水再次涌出。
天亮了。陈三绝按约定,烧掉了谱牒,砸烂了阴阳台。他在台基上撒了石灰和盐,念了三天三夜的经,超度所有亡魂。
沈默下山时,陈三绝送他到断魂坡。
“以后别回来了。”陈三绝说,“散了,这里很快就会恢复成普通的山林。你好好生活,结婚生子,把沈家的血脉传下去——这一次,是清清白白的血脉。”
“您呢?”
“我?”陈三绝笑了,“我守了一辈子戏班,也该退休了。我在镇上买了间屋子,养养花,晒晒太阳,等死。”
沈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该说谢谢的是我。”陈三绝拍拍他的肩,“你让我看到了,罪孽是可以终结的,诅咒是可以解除的。走吧,孩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沈默转身下山。走了很远,回头望去,陈三绝还站在坡上,向他挥手。晨光照在老人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三个月后,沈默收到一封信,是陈三绝寄来的。信很短:
“沈默,我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最后告诉你一件事:你爷爷当年是被迫的,但他不恨我们。他说,能用自己的命换儿子平安,值了。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你来了,要我告诉你——他爱你,从未后悔做你的爷爷。”
“另,我在阴阳台遗址埋了个箱子,里面是三百年来的所有剧本。你若有心,可以整理出版,也算为这些消失的戏,留个念想。”
“珍重。”
沈默去了阴阳台。遗址已经长满了荒草,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戏台。他在陈三绝说的地方挖出了一个铁箱,里面是几十本手抄剧本,纸张已经发黄。
他把剧本带回去,花了三年时间整理、校注,最后出版了一本书,叫《血戏遗音》。书出版那天,他去了祖父的衣冠冢——当年只找回了祖父的戏服,尸体不知所踪。
他在墓前烧了一本样书,轻声说:“爷爷,戏唱完了。您可以安息了。”
风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