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凛,举着点燃的香,慢慢靠近棺材。
棺材里黑漆漆的,只有外面油灯一点微弱的光透进去。他眯起眼,仔细看。
许志刚的尸体盖着白布,一动不动。放在他胸口的那个泥人……
泥人好像……翻了个身?
他记得放进去时,泥人是面朝上平躺的。此刻,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他看见泥人似乎是侧躺着了,脸朝着许志刚尸体的方向。而且,泥人脸上那片空白和那个暗红印记的地方,好像正对着尸体被白布盖住的脸部。
是记错了?还是……
许老蔫后背渗出冷汗,不敢再看,匆匆把香插好,逃也似地离开了堂屋。
第二天,他私下里跟许老歪说了。许老歪不信:“哥,你看花眼了吧?一个泥疙瘩,还能自己翻身?”
然而,接下来的夜晚,怪事越来越多。
有时是听到堂屋里有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指甲刮过木板。
有时是守夜人莫名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可回头只有棺材和黑暗。
最诡异的一次,是许老蔫起夜,路过堂屋窗外,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只见供桌上的油灯火苗突然蹿高了一下,瞬间照亮棺材上方。他好像看见,棺材盖子那留出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很小、很黑、像是泥巴捏成的手,五指张开,对着供桌的方向,轻轻抓挠了一下。火光一闪即逝,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许老蔫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他开始严格遵照刘瞎子的嘱咐,夜里绝不再靠近堂屋,添香也是匆匆进去,低头做完,立刻退出,绝不乱看。
但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许家悄悄蔓延。下人们晚上不敢单独走动,女眷们更是天一黑就缩回自己屋里。连被锁着的许志强,也常常在夜里发出惊恐的嚎叫,指着堂屋方向,含糊地喊:“泥人……泥人动了……哥……哥在叫他……”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一天天过去。许老爷子的病不见起色,反而越来越重,整日昏睡,偶尔清醒,就瞪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房梁,嘴唇哆嗦,反复念叨:“土……土来了……讨债的……来了……”
眼看“百日”之期将近。许家上下既盼着这天早点到来,好让棺材入土,结束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又隐隐恐惧,不知道“百日”之后,那泥人“活了”,真的会去“讨债”吗?会讨谁的债?怎么讨?
第九十九天夜里,许老爷子突然回光返照,精神好了许多,把许老蔫叫到炕前,屏退左右。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油灯如豆。老爷子死死抓住许老蔫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铁钳,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却低得如同耳语:“蔫子……有件事……爹一直没敢说……”
“爹,您说。”
“志刚……志刚他不是暴病!”老爷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是……是老三那天挖‘太岁’回来,身上不干净,带了煞。可那煞……那煞最开始是冲着我的!我老了,病秧子,它想上我的身!是志刚……是志刚替我挡了!”
许老蔫如遭雷击:“什么?!”
“志刚年轻,火力旺,那煞一下子没全过去,只沾了点边,就让他吐了血……可那煞气,大部分还缠着我!”老爷子眼泪混浊地流下来,“我这些日子……天天晚上梦见志刚,他浑身是泥巴,站在我床前哭,说他冷,说他闷,说下面黑……说他一个人怕……他还说……说那泥人……不是他的伴儿……是……是来拉我下去的!因为那煞认的是我!泥人吃了志刚的怨气,又吸了老三的‘材料’……它要找的正主,是我啊!”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猛地咳嗽起来,咳出带血的痰。“明天……明天就是百日!泥人要‘活’了!它要替志刚……把我拉下去作伴!蔫子……救我……爹不想死……更不想那样死……”
许老蔫脑子嗡嗡作响,手脚冰凉。原来是这样!原来真正的“债主”是爹!那泥人讨债的对象……
“刘瞎子!找刘瞎子!”许老蔫反应过来。
“没用了……”老爷子惨笑,“刘瞎子早算到了……他那天临走前,偷偷塞给我一张符,说如果到九十九天晚上,我还没死,就把符贴在泥人脑门上,或许能镇住一晚……只有一晚……明天太阳落山前,必须把棺材连同泥人,一起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不能留!否则……否则……”
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颜色暗沉发黑的符纸,塞给许老蔫:“去……快去贴上……趁着子时还没过……”
许老蔫捏着那张冰冷的、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符纸,看着父亲充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一咬牙,转身冲出屋子,直奔堂屋。
堂屋里,阴冷刺骨。长明灯的火苗缩成一点绿豆大小,绿得渗人。虚掩的棺材在昏暗中像一个张开的黑洞。
许老蔫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一步步挪到棺材边,手抖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棺材盖!
借着那点微弱的绿光,他看见——
许志刚的尸体似乎更干瘪了。而那个泥人,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尸体的胸口正中央,不再是侧躺,而是……盘腿坐在那里!脸正对着棺材开口的方向!
泥人脸上那片空白和暗红印记,在绿光下,仿佛组成了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却充满怨毒的脸,正“仰头”对着他!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泥人的身上,似乎沾着一些黑红色的、像是干涸血迹的斑点。而许志刚盖着脸的白布,靠近下巴的位置,也有一小片同样的暗色污渍,仿佛被什么蹭过。
许老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但他记得父亲的嘱托,鼓起残存的勇气,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张三角形的黑符,狠狠拍向泥人的脑门!
就在符纸触及泥人冰冷表面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泥人身上传来。
许老蔫低头,只见泥人盘坐的下方,许志刚寿衣的胸口位置,不知何时,塌陷下去一小块,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破了。
而泥人脸上那片暗红印记,颜色似乎更深了,在黑色符纸的衬托下,红得刺眼,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许老蔫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不知是什么夜鸟的啼叫,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第一百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