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说晌午就回。可到了天黑,人还没影。我急了,求着村里几个胆大的后生一起去找……”阿婆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找到他的时候……在鹰愁涧底下。摔下去的。人……早就不行了。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刚采下来的、顶好的铁皮石斛苗……根上还带着新鲜的湿泥……”
石凹里一片寂静,只有悬崖下溪水永恒不变的轰鸣声,仿佛在为那个逝去的生命叹息。林薇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发热。她看着阿婆,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此时显得尤为清晰,每一条都像是时光和悲伤刻下的印记。然而,她的眼神里,除了深沉的哀伤,还有一种更强大的东西——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和韧性。
“村里人都说,是那地方太邪性,鹰都飞不过去,何况人。劝我改嫁,或者回海边娘家去。”阿婆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没走。我看着他那把带血的石斛苗……心想,人走了,苗还在。这苗,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他的念想,也是这山给他的最后一点交代。”
“我在他那摔下去的地方附近,找了个背风向阳的石缝,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株苗种了下去。”阿婆的目光变得柔和,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天天去看,刮风下雨都惦记着。浇水、遮阳、防虫……像伺候祖宗。头两年,苗看着半死不活的,我心里那个急啊。可慢慢的,它们就扎下根了,抽新芽了……后来,它们自己又结籽,籽被风吹到别的石缝里,又长出新的苗……”
“我就靠着这点苗,慢慢地,学会了认药、采药、种药。”阿婆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这雁荡山,哪里有好石斛,哪里的石斛药性最好,我比谁都清楚。它们长在石缝里,我就学着它们,在石头缝里找活路。这山养活了我男人,现在也养活了我。”
她拿起水壶,又喝了一口水,仿佛用这平淡的动作,将那段沉重的往事重新封存起来。她低头看着林薇的脚踝,那青紫的肿胀似乎消褪了一点点,石斛胶质覆盖的地方,皮肤有种被安抚后的平静感。
“人呐,有时候就跟这石斛一样。”阿婆轻轻拍了拍林薇没受伤的小腿,动作带着长辈的安抚,“遭了难,摔了跤,亏了空了,不怕。只要根没死透,总能从石头缝里再挣出一条活路来。熬过去,那亏空的地方,自己就能长出东西来填上,补上。说不定,比原来还厚实呢。”她笑了笑,那笑容在布满风霜的脸上绽开,如同石缝里顽强绽放的一朵野花,朴素却充满力量。
林薇静静地听着,心潮翻涌。眼前这位采药阿婆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波澜,却有着直抵人心的厚重。她用自己的半生,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补亏空”——不是靠外物的堆砌,而是源于生命自身的韧性和在绝境中依然不灭的、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力量。她看着阿婆布满老茧、沾着泥土和草药汁液的手,看着那双明亮、坚韧、承载着岁月风霜却依然有光的眼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趟徒步旅行所要寻找的“暖和光”,并非遥不可及的诗和远方,它就蕴藏在这样平凡而坚韧的生命里,如同石缝中的石斛,无声却强大。
时间在阿婆平静的讲述和林薇的静默聆听中悄然流逝。涂抹在脚踝上的石斛胶质渐渐被皮肤吸收,留下薄薄一层黏滑的痕迹和持续不断的清凉感,肿胀确实感觉舒缓了一些。
“好了,小妹子,你这脚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远路。”阿婆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这地方不能过夜,湿气太重。我扶着你,咱们慢慢挪下去,我知道山下不远有个村子,村里有户人家开着民宿,条件还行,你先去那里落脚,把伤养养再说。你这堆‘家当’(指小推车)的位置我记下了,回头我叫村里几个后生来帮你弄下去。”
林薇感激地点点头:“谢谢阿婆,太麻烦您了!”她试着动了动右脚踝,虽然依旧剧痛,但似乎能忍受一点点试探性的触碰了。在阿婆有力的搀扶下,她艰难地单脚站了起来。阿婆让她一条手臂环过自己的脖子,瘦小的身体支撑着林薇大半的重量,另一只手则紧紧扶着林薇的腰。两人就这样,一步一挪,极其缓慢地沿着一条更加隐蔽、但相对平缓些的林间小路,艰难地向山下走去。阿婆对山路极其熟悉,总能找到最稳妥的落脚点,避开湿滑的青苔和松动的碎石。
下山的每一步对林薇都是煎熬。右脚完全不敢用力,全靠左脚跳跃和倚靠着阿婆的力量移动。汗水再次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精心打理的卷发彻底散乱,狼狈地贴在汗湿的脸颊和脖颈上。那条早已破损不堪的浅紫色丝袜,在移动中又被灌木勾扯,破洞越来越大,露出更多青紫红肿的皮肤,混合着泥土、血渍和干涸的石斛汁液,形成一幅凄惨又怪异的画面。墨绿色的真丝长裙下摆被完全撕裂,沾满泥污,如同破败的旗帜。幸存的左脚上,那只麂皮高跟鞋也沾满了泥浆,鞋跟歪斜,每跳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当她们终于蹒跚着挪到山脚下的小村庄边缘时,已是夕阳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