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春泥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湖蓝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小的桑树叶,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花样,如今针脚愈发灵动。她捧着一叠桑皮纸走进来,纸张白得像天上的云,却带着韧性,轻轻一拉不会断裂。先生,这是我们新制的桑皮纸, 女先生的声音带着雨后的清润,加了些紫藤花汁,能防虫蛀,用来抄书最好。
苏晚宁拿起一张桑皮纸,指尖抚过纸面的光滑,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买不起纸,就在地上用树枝写字,如今却能造出连皇家都称赞的好纸。纸角处有个小小的印记,是朵并蒂莲,是她和谢承渊的名字缩写,刻在木质的印模上,盖在每张纸上,像个温暖的承诺。真好,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们不仅学会了造纸,还把它做得这么好。
学生们围坐在花厅的八仙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新鲜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漠北教牧民的女儿制作奶酪,改良了发酵的法子,做出的奶酪连中原的商人都来抢购;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女红图谱》刊印后,连宫里的绣娘都来请教;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女学大典》译成了阿拉伯文,随着商队传到了西域,有异域女子写信来,说 原来女子也能懂这么多学问。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续上新沏的春茶,茶汤在汝窑杯里泛着淡淡的碧色,像盛着一汪春水。你看那个穿绿裙的, 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
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西域,把咱们的桑皮纸卖到了波斯。 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卷桑皮纸讲解造纸的步骤,眉眼间的从容,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成功造出纸张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敲打着紫藤花发出沙沙的声响。学生们告辞时,在书房的墙上挂了幅新绘的《春雨润书图》,画中是明心学堂的孩子们在雨中读书,屋檐下的水流成了帘,却挡不住朗朗的读书声。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画前,看着画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 她坐在窗前,谢承渊站在身后替她撑着伞,伞沿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斑。
回到暖阁时,地龙已烧得旺旺的,空气中弥漫着香椿和新茶的香气。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苎麻衫,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织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纹理,是用明心学堂学生们种的苎麻纺的线。当年在江南讲学遇着春雨,你总说身上发潮, 他将苎麻衫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衣襟处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阁,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觉得闷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雨声和紫藤花的摇曳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香椿拌豆腐还冒着热气,豆香混着香椿的清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 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梦做成了?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紫藤。何止做成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更多人的梦,都有了成真的可能。 暖阁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春水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雨幕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地龙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草木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 —— 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绵绵春雨,滋润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森林。雨声在檐下轻轻滴落,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润得软融融的,像一杯泡了半生的春茶,清冽中带着回甘,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