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宁拿起一枚蚕茧,指尖触到上面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买不起蚕种,就在课余去桑园帮工换蚕卵,如今却成了江南最大的织坊主,还教会了上千名女子缫丝织布。茧子上系着根红绳,打了个同心结,是她当年教学生们的结法,说 女子的心要像这绳结,坚韧又团结。
学生们围坐在花厅的八仙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新鲜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织渔网,改良了网眼的大小,捕的鱼比原来多了一半;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蚕桑图谱》刊印后,连北方的农妇都来请教;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缫丝技艺传到了西域,波斯的商人用十匹骆驼来换织机的图样,说 中原女子的智慧,比丝绸还珍贵。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刚上市的荔枝,果皮被撕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你看那个穿绿裙的, 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
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西域,把咱们的丝绸卖到了波斯。 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卷云锦讲解织造的步骤,眉眼间的从容,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成功缫出丝线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萤火虫提着灯笼从草丛里飞出来,在庭院里打着旋儿。学生们告辞时,在葡萄架下挂了盏走马灯,灯面上画着她们求学时的情景 —— 有在课堂上读书的,有在桑园采桑的,有在织机前织布的,最末一格画着苏晚宁和谢承渊并肩站在学堂门口,月光在他们身上镀了层银辉。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灯影里,看着那些熟悉的画面,忽然觉得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回到暖阁时,竹帘被晚风掀起,带来满院的草木香。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细麻衫,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织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竹节纹,是用明心学堂学生们种的苎麻纺的线。当年在江南讲学遇着暑热,你总说身上发黏, 他将麻衫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衣襟处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穿堂风,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觉得热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葡萄叶的沙沙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酸梅汤还冒着冷气,薄荷的清香混着绿豆糕的甜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 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路走宽了?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藤蔓。何止走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更多女子的路,都通向了光明处。 暖阁外的风还在吹,葡萄叶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月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夏意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夜色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穿堂风的凉爽,感受着满室的草木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 —— 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徐徐晚风,吹拂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荫凉。虫鸣在草丛里此起彼伏,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唱得暖融融的,像一碗冰镇了半生的酸梅汤,清冽中带着回甘,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