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看到了苏文清焚毁卷轴的举动，也闻到了帐内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更看到了榻上那位气息几近断绝、被药老死死护住的燕云老将赵烈！
大将军的目光在阿璃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地上那卷被墨污、印着狰狞狼首印痕的“圣旨”，最后落在帐角那颗双目圆睁、血污满面的曹安头颅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
“末将，金吾卫大将军，征北行军道行军大总管，冯异。”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少了几分宣告的威严，多了几分沉凝，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奉太后慈谕，抚军北境，安定边陲。萧防御使，李节度使，营中变故，本帅已尽知。事急从权，请速出帐，接太后慈谕！”
“冯异？！”帐内，扶着阿璃的红妆失声低呼，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惊愕！
陈婆亦是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帐门处！
冯异！
这个名字，对于燕云十八骑旧部，尤其是跟随萧策的老将而言，绝不陌生！
当年萧策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先锋大将，与赵烈、石敢、柳寻等人并肩血战突厥，立下赫赫战功！
后因朝局倾轧，被调离北境，辗转调入京营……谁能想到，十几年后，竟是以金吾卫大将军、太后钦差的身份，重返这风雪边关！
阿璃的心猛地一沉！冯异！竟然是冯异！
这重身份，让眼前这金吾卫破营的举动，瞬间蒙上了一层更复杂、更难以揣测的阴影！
“冯大将军！”李崇炸雷般的声音猛地从帐外风雪中传来，带着激战后的粗重喘息和毫不掩饰的怒火，“末将李崇在此！敢问大将军！既是奉旨抚军，为何纵兵破我辕门？！伤我将士？！惊我重伤垂危之将？！太后慈谕，便是如此‘抚军’吗？！”
李崇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冯异身侧，玄甲上布满刀痕箭孔，溅满血污，手中长刀兀自滴血。
他身后跟着同样浑身浴血、独眼赤红的张猛，两人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的煞神，带着一股惨烈的杀气，与冯异带来的金吾卫精锐形成无声的对峙！
营寨内的混乱已被强行弹压，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刀兵之气，比风雪更刺骨！
冯异的目光转向李崇，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有叹息，似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并未直接回答李崇的质问，只是沉声道：“李将军，军情如火，是非曲直，太后自有明断。请萧防御使、李将军，即刻出帐接旨！迟恐生变！”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帐内，声音陡然加重，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萧防御使！赵烈将军伤势如何？！太后闻其忠勇，特赐宫中秘药！若延误救治，你担待得起吗？！”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阿璃心头！
赵叔！太后赐药？！
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是真是假？是胁迫？
还是……一线生机？！
阿璃的目光猛地投向榻上赵烈那张灰败如金纸的脸，药老枯瘦的身体几乎伏在他身上，双手青筋暴起，死死压着心口那枚银针，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显然已到了极限！
不能再拖了！赵叔……等不起任何变数！
阿璃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了所有的犹豫、悲愤和惊疑。
她眼中最后一丝情绪波动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决断。
“红妆姨，为我更衣。”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红妆含泪，迅速从旁边的行囊中取出一件相对干净的玄色战袍，小心地为阿璃披上，遮住染血的绷带。
阿璃挺直脊梁，任由红妆和陈婆一左一右搀扶着，缓缓转身，面向那洞开的帐门，面向门外风雪中那片森然的钢铁丛林。
她的目光，越过冯异那沉凝的脸庞，越过李崇和张猛染血的甲胄，投向风雪深处那片模糊的、象征着最高权力更迭的未知之地。
“末将，云州防御使，萧阿璃，”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平静，清晰地穿透风雪，“恭聆太后慈谕。”
话音落下，她迈步，踏着地上冰冷的血渍和未干的墨痕，迎着灌入帐内的刺骨寒风，一步一步，走向帐外那片肃杀的风雪与未知的漩涡。
陈婆和红妆紧紧搀扶着她，如同护卫着风浪中最后一叶孤舟。
帐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药炉微弱的光，隔绝了赵烈无声的生死挣扎，也隔绝了那卷在炭火中蜷曲焦黑的羊皮残骸。
帐外，风雪更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