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引以为傲的锦绣文章,在这充满铁血气息的经世之策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他一直瞧不起的武夫,用最粗鄙的言语,在他最擅长的领域,将他击败得体无完肤。
高台上,宋濂那具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坐得笔直。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一种骇人的光亮。
文章?
这番话里,没有半句华彩。
经义?
这番话里,没有引用半句经典。
可这里面,有山川地理,有钱粮算计,有人心向背,有国之大略!
儒者谈仁,法家论法,都只是这具庞大国家机器的外壳血肉。而眼前这个少年所说的,是支撑起这一切的——筋骨!
许久,宋濂站了起来。
他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有了一种撑起天地般的分量。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陈猛,吐出了两个字。
“很好。”
说完,他便转身,步履蹒跚地向内堂走去,只留下一个萧索而决绝的背影。
……
考校就这么结束了。
消息传出,整个青竹书院都炸了锅。
无人关心李子轩那篇辞藻华美的文章,所有人都在议论陈猛那惊世骇俗的“北境三策”。
有人说他纸上谈兵,痴人说梦。
也有人被那番气魄折服,觉得此人胸有丘壑。
争论不休。
而最终的录取结果,在第二天清晨,贴在了书院门口的布告墙上。
数百学子挤在墙下,伸长了脖子张望。
最顶端,赫然是几个大字:“甲班录取名单”。
李子轩的名字,位列第三。
人群中发出一阵理所当然的赞叹。
人们继续往下看,乙班,丙班……一直看到了名单的末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结束了的时候,他们在最下面,看见了一行用小字写就的补充。
“另,破格录取陈猛一名。”
“因其文理粗疏,根基浅薄,不通经义,暂入丙班,以观后效。”
丙班!
整个青竹书院最末流的班级!
里面收的,要么是屡试不第的朽木,要么是实在推脱不过的王公纨绔。那地方,被学子们戏称为“藏垢纳污”之所。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
“哈哈哈!进了!他居然真的进了!”
“进了丙班?这跟没进有什么区别?这是羞辱!宋老分明是在羞辱他!”
“可不是嘛!让他去跟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为伍,简直比直接赶他走还难受!”
李子轩站在人群外,听着这一切。
他先是错愕,无法理解宋老为何会留下这么一个粗鄙的武夫。但当他听到“丙班”二字时,所有的不解和郁闷,都化作了浓浓的快意。
他看见了不远处同样在看榜的陈猛。
他理了理自己月白色的衣衫,摇着扇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过去。
“陈兄。”
他停在陈猛面前,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
“恭喜陈兄,得入我青竹书院。虽是丙班,却也是一份天大的机缘了。”
他顿了顿,用扇子点了点榜上那“藏垢纳污”的丙班名录,话语里的讥讽再不加掩饰。
“从此,你我便是同窗。只是,甲班与丙班,相隔云泥。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之人。”
说完,他轻笑一声,在一众追随者的吹捧声中,转身离去,背影潇洒,意气风发。
陈猛站在原地,没有理会周围投来的各种各样的视线。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布告上自己的名字,和那一行刺目的评语。
丙班么?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