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洗白长衫的老秀才扶了扶眼镜,叹气道:
“正是这个理儿!《推背图》上早有预言,这三期末劫,红阳当兴。弘阳老祖、无生老母慈悲,才施粥救人。捐点香火钱,积点德,下辈子说不定能投胎到好人家。”
他说得文绉绉的,但语气里透着无奈。
“下辈子?”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壮年汉子闷声说,车上躺着他病弱的老娘,
“哼!这辈子的印子钱都快压断脊梁骨了!还有那‘辫子税’,剪不剪都要钱!让不让人活了?”
他重重叹气,推车的胳膊青筋凸起。
推车汉子骂“印子钱”和“辫子税”的怨气让李延威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攥紧林承启的肩膀,捏得少年“哎哟”一声。
他心里烦躁:
“穷鬼发牢骚也不看地方!”
低声呵斥林承启:
“嚎什么!老实点!”
一个挎着篮子的干瘦老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老几位,消消气。这劫数躲不过,可也得找门路不是?你们知道西边护国寺的‘普济禅师’不?那是弘阳老祖座下的活罗汉!他法坛的‘慈航圣水’能祛百病,消灾解难!诚心供奉老祖老母的,喝了圣水,准能躲过这场‘红阳劫’!”
他边说边从篮子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小瓷瓶。
旁边一个挑行李的年轻后生撇撇嘴:
“得了吧!那圣水比香油还贵!有那钱,不如多买半斗高粱米实在!我看这‘劫数’就是官老爷和洋人折腾出来的!庚子年赔了几万万两银子,窟窿不还得从咱们身上抠?听说南边又在闹革命党,要剪辫子,反朝廷……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说得激动,脸都涨红了。
“嘘!小声点!莫谈国事!”
老秀才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没兵丁才松口气,“祸从口出!管他谁坐江山,咱们小老百姓,能活一天算一天。信教,多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总归是条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声和尘土里。
李延威听着这些议论,脸色更阴沉了,把林承启的肩膀钳得更紧。
林承启被夹在中间,耳朵里灌满了“劫数”、“红阳”、“老祖”这些词,心里乱糟糟的。
这一路上,隔十来里地就能看见扎着简陋席棚的粥铺。
棚顶上挑着褪色的黄布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红阳当兴,舍粥救苦”。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扎眼。
李延威和吴有能带着林承启,进了路边一家粥铺落脚。
这铺子是弘阳教设的善堂,紧挨着官道。
李延威腿上中了一刀,手背肿起个毒包;
吴有能屁股上挨了箭,膝盖也肿得老高。
两人实在走不动了,再加上身上带着那本要紧的《释厄传》,还有个可能是“佛爷转世”的林承启,得赶紧找个教里的地方安置。
管粥铺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穿着半旧青布褂,像个账房。
一见李延威亮出教中铜牌,立刻堆起笑脸,连说:
“是教里的师兄!快请后面歇着!伤得不轻啊!”
铺子后面有间小屋,李吴二人把林承启推进去。
李延威堵在门口,狠狠瞪着他:
“老实待着!再耍花样就把你捆起来!”
林承启没说话,眼睛却四下打量这间破屋子。
养伤的日子难熬。
李延威每天用盐水冲洗手背的毒疮,疼得直咧嘴,看林承启的眼神更凶了。
吴有能只能趴在床上哼哼,对林承启虽也呵斥,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迟疑,像是真把他当成了佛爷。
林承启在屋里闷得慌,就扒着窗户纸的破洞朝外看。
天刚亮,粥铺外就排起长队,多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和农户。
管事的带着几个教众开始施粥。粥很稀,米粒少,飘着几片菜叶,但在这年景也能救命。
舍粥不是白舍的。
管事的边舀粥边念叨:
“这米粮都是弘阳老祖、无生老母降下的慈悲!如今兵荒马乱,是天降劫数!”
“信了弘阳教,入了红阳法门,就能躲灾避祸,下辈子享福报!”
“光喝粥不解永世苦,要诚心供奉老祖老母!有米的捐功德米,有钱的捐香火钱,家里有老铜器、宣德炉的,捐出来铸法器,能消灾解难!”
说着,就有人捧着功德箱在人群里走动,还有人端着簸箕收破铜烂铁。
有些老实的农民,喝完粥,犹豫着掏出几个铜钱放进箱子,或者摸出个铜烟嘴、半块铁犁头放进簸箕。
实在拿不出东西的,就被劝着跪在神像前磕头,念八字真言。
林承启心里嘀咕:
“一碗稀粥,就想换人家钱财物件,这买卖真划算。”
这天午后,李延威去换药,吴有能打着鼾睡着了。
林承启溜出小屋,走到粥棚后的草垛边透气,正好听见管事的和那个收功德钱的教众在算账。
“今天收的铜钱比昨天少三成。”那教众抱怨。
管事的啐了一口:
“都是穷鬼!光知道喝粥!下午你再吆喝响点,就说捐钱的下一回多给半勺,捐宣德炉的给免劫牌!再吓唬他们,心不诚的要遭瘟!”
那教众点头:
“是是是。那咱们抽的辛苦钱……”
管事的瞪他一眼:
“急什么!晚上再说!教里规矩,大头要上交,咱们留点零头。”
林承启听得明白,心里有气:
“果然是骗人的!”他悄悄溜回前面。
把门的壮汉紧盯着他。
这时有个小乞丐凑过来讨饭,林承启对他使了个眼色,小手往外摆了摆。
小乞丐会意,哼唧着溜出去了。
这时,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小声问:
“俺捐了个铜铃铛,能多给半勺不?孩子饿得直抽抽……”
林承启忍不住在旁边嘀咕:
“捐了也白捐,晚上他们还要分辛苦钱呢!”
旁边一个汉子听见了,拉住他问:
“小兄弟,你说啥辛苦钱?”
管事的和那帮教众急忙跑过来。
管事的指着林承启骂道:
“你胡说什么!”
林承启却大声说:
“咦?刚才不是您在院里说,捐铜炉的给免劫牌,捐钱的多给半勺?晚上还要三成抽头?”
这话一出,排队的人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嚷嚷起来:
“怪不得我上回捐了钱,粥还是这么稀!”
“我们的活命钱也敢抽头?”
“原来这善堂是这么回事!”
人群开始骚动。
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气得直哆嗦:“你们还是人吗?连孩子都骗!”
管事的脸都青了,冲过来要抓林承启。
林承启钻进人堆,故意朝小屋方向喊:
“来人啊!他们要动手打人啦!”
这一喊,场面更乱了。
有人推搡教众,有人想去掀粥桶。
管事的顾不上抓人,忙着安抚人群。
几个教众想维持秩序,可人越聚越多。
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躲,把粥桶撞得直晃悠。
管事的急得直跺脚,一边拦着要掀桶的人,一边还得陪着笑脸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