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上了车,她也不看林承启,故意对着袁克文抱怨:
“怎么去那么久?闷死人了!这破地方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在客栈听小曲儿呢!”
说罢,眼角余光却偷偷扫过林承启,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花来。
林承启缩在车厢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怀里那铁盒子硌着他,提醒着他刚才的大胆行径。
他随口“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心思早飞到了怀里的东西上,根本无暇顾及大小姐的脾气。
回到客栈房间,他反锁房门,背靠门板才敢大口喘气,冷汗已湿透里衣。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沉重的铁盒。
盒盖锈得厉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林承启费了好大劲,指甲抠得生疼,才“嘎吱”一声撬开。
里边只有厚厚一叠泛黄起毛边、墨迹深浅不一的纸张。
最上面是几页诗稿,字迹清秀挺拔,落款“暾谷”或“旭”。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微光,轻声念:
“《虎丘道上》……‘忧天已分身将压,感逝还祈骨易灰’……”
字里行间透着悲愤与无奈。
下面是写满小字的文稿,多是评议时政的片段,可见“变法”、“强兵”、“裁撤冗员”、“废科举”、“开民智”等字句,亦有痛斥“守旧大臣”、“八股取士”的激烈言辞。
纸页磨损卷曲,墨色新旧不一。
在这些纸的最底下,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铜印章。
印钮简朴,印面磨损,但“晚翠”二字的篆刻痕迹依稀可辨。
印章旁,还有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平安扣,玉质温润,用一根褪色发暗的红绳系着。
林承启的手指抚过发黄的纸页。
他知道林旭是戊戌年在菜市口被杀的忠臣。
那个“应劫而生”的传言再次猛烈地撞击着他——他生于戊戌年,林旭死于戊戌年……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一张小笺。
那纸条上面只有八个瘦硬峻峭的字:“承继先志,启明华夏。”
林承启一下子愣住了,这是林旭临刑前的狱中遗笔!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八个字中竟暗藏他的名字“承启”!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那个“应劫而生”的传言,这个名字,都是有意为之!
他是被选中的人,是父亲寄予厚望的继承者!
林承启看着这八个字,后背一阵发凉。
若此物落入他人手中,他的身份必将暴露无遗。
在袁家这些时日,他深知袁世凯最忌惮的就是维新余党,若被发现自己是林旭之子...
他猛地合上铁盒,像藏起一块烫手的炭,飞快塞进床铺最深处。
连日奔波查访,林承启与袁克文均感疲惫。
袁克文密报发回北京,袁世凯那边也未有新的指示,只命他们“采办妥当寿礼后即返京”。
这日,他们依命前往码头,准备搭乘北上的轮船。
马车行至离码头不远的一条僻静巷道前,因前方人流货物混杂,车马拥堵,喧嚣鼎沸,实在不便通行,车夫只得提前将马车停了下来。
袁静雪带着丫鬟和护卫的马车在前,已先行停下等候。
袁克文见状,对身旁的林承启低声道:
“前面一时半会儿怕是动不了,此处僻静,你我正好走几步,透口气。”
说着,他便率先下了车,朝巷道旁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走去。
林承启心中本就因怀揣铁盒而七上八下,闻言只得应了声“是”,紧随其后。
两人暂离了车马的喧嚣,立于斑驳的墙影之下。
远处码头的嘈杂声浪阵阵传来,更反衬出此处的短暂宁静与微妙张力。
袁克文负手而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远处妹妹的马车,确保她在视线之内,随即收回目光,落在了身旁略显局促的林承启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只下意识紧护着裤腰、试图遮掩藏匿之物的手上。
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于心的弧度。
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耳语,带着一种看透一切却又并不急于点破的玩味:
“小林子,父亲书房那幅《训子图》,你进出那么多回,就没留意那虎头上的‘王’字?”
林承启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巷口,嘴里却习惯性地贫:
“不就一团墨疙瘩?二少爷,您可真是抬举我!看画?看个热闹还成!那老虎画得挺威风,就是眼神有点…呆?”
他故意歪着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滑稽模样。
袁克文折扇在掌心轻敲,发出笃笃的轻响,语速依旧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
“宣统元年,小皇帝才三岁,懵懂无知。内务府的画师,是父亲特意请来的。我就在旁边看着,那‘王’字,是他亲口吩咐,一笔一笔添上去的。”
他顿了顿,扇骨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虚划,仿佛在写字,
“添完,父亲指着画说,‘虎无威,不成王’…话音还没落稳当呢,”
他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北洋新军第六镇的番号,就改成了‘武卫右军’。你说巧不巧?”
他用扇尖点着斑驳墙皮:
“这就像执笔人的心念,添一笔,乾坤挪移;少一笔,云泥之别。”
林承启眉头紧锁,嘴里嘟囔:
“哎哟二爷!您这弯绕的…比福州巷子还晕!”
他揉着太阳穴,眼神却飞快掠过袁克文。
袁克文未理,目光投向远处,语气悠远:
“他初入军机,书房挂《牧牛图》,讲的是‘牧心归真’。坐上直隶总督位,未及暖席,便换了《猛虎下山》,求的是‘威震山林’…”
他收回目光,直视林承启,平静如渊,
“父亲此生,心中只奉一尊真神——曾文正公。青史留名,做那扶危定倾的中兴砥柱,是他魂梦所系。”
此时,远处传来清晰的江水拍岸声。江风带着水汽,吹得人衣衫紧贴。
林承启侧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嬉笑褪去几分,透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锐利和恍然:
“这么说…大总统他…早就在…”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明。
袁克文接口,声音不高,却冷得像这江边的风,清晰地送入林承启耳中:
“…等一个能给他添上‘王’字的裱画匠。” 他特意加重了“裱画匠”三个字。
林承启沉默了几秒,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消化这句话的重量。
他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轻松和更深的不解:
“那…二少爷您呢?为啥…反他?”
“反他”二字轻如蚊蚋,说完,他眼睛死盯脚下石板。
袁克文从怀里摸出那个扁扁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微微眯起了眼,也似乎驱散了些许江风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林承启紧张地护着裤腰的动作,话锋轻转,带着洞悉的疲惫:
“那铁盒子,揣着是不是挺凉快的?硌着腰了吧?”
林承启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看向袁克文。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
但在袁克文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平静无波的眸子注视下,所有狡辩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瞒不过去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刚才被假“旧部”拿刀指着时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