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袁世凯的烟袋锅点了一下油纸包,
“林旭旧宅墙缝里藏的?”
他目光刺向林承启,“你没打开看看?”
“哎呦!大总统明鉴!”
林承启叫起屈来,表情夸张,“小的哪敢啊!万一是银票地契,我沾了手还说得清吗?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
他挠着头,一脸老实巴交。
袁世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掂量他这番话的每一个字。
他忽然摆了摆手,不再看那油纸包,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既是逆产,你能想到带回上交,也算……知道分寸。东西放着吧。”
他不再纠缠于此,转向袁克文,
“克文,那些寿礼,你去归置妥当。”
“是,父亲。”袁克文躬身应道,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丝毫不露。
林承启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踏实的神色,连连作揖:
“谢大总统明鉴!那小的……小的先告退?”
得到袁世凯微微点头,他脚步稳重地退了出去。
直到关上厚重的书房门,隔绝了那慑人的目光,他后背的冷汗才唰地透了出来。
书房内,门刚关上。侧门轻启,雷震春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站着。
“你怎么看?”袁世凯声音低沉。
雷震春躬身,语气平稳:
“二公子所言,与我们安在福州的人报回来的大致相同。林家子嗣的说法确实混乱,‘夭折’之说流传广些,但也有零星传言说孩子可能被带走了。至于林承启……”
他略停了一下,
“此子看似跳脱贪利,但丁字街应变、福州解围,乃至这次……”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油纸包,
“却显出机智,且……胆子不小。”
他顿了顿,补充道,
“据报,他在被我们的人‘请’去时,曾暗中调包,试图用一本《金瓶梅》蒙混过关,被识破。如今却主动上交真物,此举……颇耐人寻味。是故作坦荡,还是另有谋算?”
袁世凯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拿起案头一份关于“戊戌遗孤”流言的密报,上面几个可疑源头被朱笔圈出,隐隐指向南方革命党。
他将卷宗丢回桌面。
“人,给我盯紧了。”
他声音冷硬,“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最近接触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我要知道。”
“是!卑职明白!”
雷震春肃然领命,无声退下。
厚重的书房门刚关上不久,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袁静雪探进半个脑袋,眼睛眨了眨,带着点撒娇:“爹?您忙完了吧?”
袁世凯脸上的严厉在看到小女儿时缓和了些,招手:
“进来吧,静雪。”
袁静雪像只小鸟似的飞进来,关好门,跑到书案边,双手撑着桌面,小嘴一撅:
“爹爹~福州一点不好玩!二哥整天神神秘秘的,不是钻巷子就是跑荒庙!吓死人了!”
“哦?怎么吓人了?”
袁世凯吸了口烟,随口问,目光却留意着女儿的神情。
“我们被人抓了!关在一个黑乎乎的石头屋子里!”
袁静雪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声音里带着后怕,
“那些人凶神恶煞的,非说小林子是什么林旭的儿子,还要拿我的血祭奠!”
她眼睛忽然又亮起来,闪过一丝兴奋,
“您都没看见!小林子他可太厉害了!他一点都不怕,跟那个领头的陈先生东拉西扯,满嘴跑火车,说什么赎金、回扣、跑腿费,把那些人都说懵了!最后愣是把我说成是无价宝,谈成了一笔‘大买卖’,爹,他胆子也太大了!”
她讲得活灵活现,脸上又是害怕又是佩服。
袁世凯静静听着,烟雾后的眼神深邃:
“哦?这小子…确实有点机智和胆色。”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追问,
“那后来呢?你们怎么脱身的?”
“后来那个陈先生好像被他说得又气又没辙,就骂他满身铜臭,玷污清名,然后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袁静雪撇撇嘴,
“莫名其妙的一帮人!不过,爹爹,当时那把刀都快架到我脖子上了,真是吓死我了!幸亏小林子胡说八道拖延了时间!”
她对所谓的“遗孤”话题毫无兴趣,心思全在惊险刺激的经历上。
她话题一转,又绕回林承启,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娇蛮:
“爹,您说小林子这么机灵胆大,放他整天在府里瞎晃悠多可惜呀!我那匹‘雪花青’性子烈,别人都训不好。我看就让他专门当我的马术教练好了!随时听我调遣!省得他闲着惹事,我也能多个得力帮手,多好呀!”
她摇着袁世凯的胳膊,开始撒娇,
“爹爹~您就答应我嘛!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袁世凯看着女儿娇憨又带着点任性的模样,再想想刚才林承启那副滑不溜手的市井做派,以及这“马术教练”背后女儿可能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思,不禁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摆摆手:
“好了好了,这事…容后再议。你先出去,爹还有公务。”
“爹——!” 袁静雪不依地跺了跺脚,但看父亲神色,知道再说无用,只得嘟着嘴,
“那您可别忘了啊!”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烟雾缭绕。
袁世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林承启那张时而嬉皮笑脸、时而透着股倔强的少年面孔,和密报上“应劫而生”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疑云,并未散去,只是暂时沉入了更深的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