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我不想学疯癫步。”
静安师太瞪着她,浑浊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不齐的黄牙:“好!有脾气!”
她一把拉过无尘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骨头发疼,“那就学‘寒潭影’,专治你这个倔劲儿!”
“寒潭影”是静安师太在药效发作、前世意识主导时,专门为无尘琢磨出来的功夫。
师太说,这功夫表面看起来安静,实际藏着劲道。脚步要“轻、稳、快”,移动时不显眼,出手却要干脆利落。
无尘第一次看师太演示时,老尼瘦削的身子倏地一动,僧袍还没晃,人就已经绕到她身后,手指离她后背只剩半寸,快得几乎没动静。
“这功夫,”静安师太收势时气息平稳,“走的是当年红花会‘无影剑’顾二娘的路子。”
无尘终于点了点头。
自此,每天天不亮到早晨,藏经阁里总有一老一少两个人。
静安师太的疯病时好时坏,就像是身体里住了两个不同的人。
当她吸多了那“定神香”的药烟,人就恍惚起来,以为自己还活在乾隆年间,说话做事都像是那个年代的人;
等药劲过去,她才会慢慢清醒过来,认出眼前是民国,知道自己身在广济寺。
不过这两种状态也常混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静安师太疯劲上来时,就逼着无尘用“寒潭影”的功夫接她十招“疯魔杖法”;
清醒的时候,又会教无尘认穴位、记经脉,还教她一种简单的藏密呼吸法,师太自己管这叫“雪山气”。
无尘学得很快。她本来性子就静,很适合练这种需要定力的功夫。三个月后,她已经能在师太狂风暴雨般的杖法里灵活躲闪,有时还能看准机会出手反击,手指发力精准有力。
“好!好!”静安师太放声大笑,可笑着笑着,一下子就停了。
随着药效逐渐消退,师太的意识开始混乱。
这时她会陷入两个时代的记忆交错中,常常混淆今昔。
此刻的她,浑身发抖,嘴里念叨着:“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西直门外…柳树林子…”
无尘已经见惯了这场面。她默不作声地端来小铜炉,点上一块气味难闻的褐色药饼——师太叫它“定神香”。等烟气漫开,师太的胡话才慢慢停下来。
下午多半是练手印的时间。
静安师太盘腿坐在磨光了的蒲团上,枯瘦的手指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拇指紧紧压住手心,其他三指像花瓣似的微微张开。
“这叫‘金刚印’,”她朝无尘抬了抬下巴,“丫头,照着我做。”
无尘并拢手指,刚把拇指按在劳宫穴上,师太的枣木拐杖就“啪”地一声打在她手腕上。
“压住脉门但不能闭住气!”师太没好气地说,“拇指要像拴马桩,得定得住,又不能把气血给掐断了!”
无尘抿着嘴又试了一次。这次拇指力道轻了些,可食指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真笨!”老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食指得像弓弦那样。”
她顺手从供桌上扯过一根棉线,三下两下缠在无尘指节上,“你看,绷紧了能弹棉花,放松了能穿针,要的就是这个巧劲!”
线绳勒进肉里,无尘疼得吸了口气,但也记住了这个力道。
之后的几十天,她每天都在藏经阁的角落里练这个。
起初手指总不听使唤——拇指按重了,整条胳膊都发麻;食指太松了,手型就散了。
有一回她练得心烦,一拳捶在经案上,震得香灰簌簌往下掉。
静安师太朝她后颈拍了一巴掌:“急什么?当年顾二娘练‘无影剑’,光一个起手式就练了半年!”
说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拿出两粒发黑的蜜丸,“含在舌头下面,能静心。”
丸子苦得呛人,无尘差点吐出来。但奇怪的是,苦味冲上头之后,手指反倒灵活了一些。
半年下来,无尘学会了六种手印。
她慢慢学会了在结印时把握手上的力道,拇指用力要恰到好处,不能太轻也不能太重;食指要能松能紧,全凭一口气调节。
有一天清早,她像往常一样摆好手势,忽然觉得掌心微微发热,好像有温温的东西从劳宫穴渗出来。
但静安师太总是说还差最后一步。
“第七印叫‘观心无相’,”师太难得清醒的时候告诉她,“我也不会。
当年我师父只教到第六印就…”
无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晨光从窗户照进来,照见指尖上一层细密的茧子——那是几十天来被棉线勒出的印子。
这半年里,无尘的功夫长进了不少,她也看出了静安师太疯病的缘由。
多半是长年烧那种“定神香”熏的。
那些药饼,师太看得像命根子似的,说是“雪山喇嘛给的”,点了能见“前世今生”。
无尘不信这些。她只信自己这双越来越灵活的手,和藏经阁外一天比一天亮起来的天光。
这日深夜,广济寺藏经阁内十分安静,只能听到梁上有老鼠窸窣作响。
无尘被一阵低沉的诵经声唤醒,是个小沙弥尼在念《金刚经》,声音里还带着倦意。
借着桌上油灯的光,无尘看见静安师太坐在蒲团上。
她并没有念经,而是拿着一把断了的铁剑,专心削着一块桃木。
木屑不断落下,掉在周围一些泛黄的旧纸张上。无尘仔细看去,纸上模糊写着“讨清”、“檄文”之类的字。
灯光晃动,照得老尼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丫头,”静安师太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却显得很认真,“醒了?好。你听好,一定要记住——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西直门外柳树林子…”
她削木头的动作停了一下,好像要强调这个日子和地方的重要。
但话没说完,她突然停下,猛地转过头,直直地盯着跳动的灯芯。
她脸上刚才的认真不见了,换上一副迷糊的表情。
“现在……现在是哪年哪月了?”她喃喃问道,声音很轻,就像刚睡醒似的。
无尘静静站在一旁,她看着师太恍惚的样子,低声回答:“是民国元年,师太。辛亥年,已经深秋了。”
“民国元年?”静安师太像是听到什么不可能的事,瘦削的身子一下子从蒲团上站起来!眼里顿时充满怒气和不耐烦。
“胡说!”她厉声喊道,挥起手中的断剑就朝供桌一角砍去!“咔嚓”一声,结实的紫檀木桌被劈下来一块,木屑飞溅得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