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手抄的古书,纸都黄了。
李盛铎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用浓墨重彩画着一幅画——猴行者正举棒与一条矫健凶猛的白龙在惊涛骇浪里搏斗,远处山巅祥云缭绕,隐隐约约能看见菩萨的金身。
那画风雄奇古拙,线条遒劲有力,一看就不是普通书坊刻本能比的。图旁边还有几行极小的楷书。
这下,铺子里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这意外出现的古本吸了过去。
只见那古本,整页都是精细的彩绘,星图和道童融合在一起,白龙的形象,五爪金鳞,腾云驾雾,喷着水波;
玄奘的面容,眉目清秀,穿着描金的锦襕袈裟,二十八宿星图标注得很精确,图旁还有几行蝇头小楷。
刚才那个朱鼎臣的刻本也有插图,但那是市井商业的粗糙刻印,和这本手绘孤本的精秘星图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盛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这画的内容…也是西游释厄!而且这气魄…”
他仔细辨认着图旁的小字,一字一顿地念道:
“…斗战胜佛力降孽龙于鹰愁涧…
这描述…和现在流传的各种版本都不一样,显得更原始!”
刘承干指着画中的白龙:
“你们看!这龙的形状,五爪张扬,怒目圆睁,鳞甲分明…这才是真龙的气韵!那个刻本里的龙,和它一比,真成了泥鳅!”
李盛铎的目光在书页上扫着,突然停在左下角。
他凑得更近些,手指轻轻摸着那几行小字。
那里明明白白写着:
“隆庆六年腊月 大内观星台录副,云林朱鼎臣写像。”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隆庆六年腊月!那正是隆庆皇帝去世前一个月。
这书居然是在皇宫观星台里抄录的!
孙泥古眼尖,咂咂嘴说:
“嚯!隆庆年的老东西?还是宫里的?小哥,你这本才是真宝贝!怪不得…”
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缩了缩脖子,声音更低了:
“…这东西,怕是会惹祸啊!”
隆庆六年腊月…
袁寒云在心里一算:
隆庆六年到万历二十八年成国公袭爵,中间隔了整整二十八年!
他猛地抬头看李盛铎和刘承干,嗓子有点发干:
“木斋先生,翰怡兄…隆庆六年腊月…观星台录副!这比世德堂本早二十年!比那个死了的朱鼎臣印书的时间更早!这…这才是最老的源头!”
袁寒云把两本书摆在案上:
左边是古本,右边是福建刻本。
“木斋先生,您仔细看——”他手指点着旧本的落款:
“隆庆六年腊月 云林朱鼎臣写像”,
又指向刻本的版权页:“书林朱鼎臣梓行”。
李盛铎也顾不上平时的稳重了,凑近细看,单片眼镜后的眼睛睁得老大,低声说:
“隆庆六年…观星台…录副…天!这东西…怕是成国公朱鼎臣在宫里亲眼见过、甚至亲手抄绘的母本!”
袁寒云翻开刻本第十回“鹰愁涧”的插图,又展开手抄本同一页。两幅白龙图放在一起,差别太大了。
手抄本上的白龙矫健腾云,龙眼用金粉点的,龙鳞密得像星星。
刻本上的白龙软趴趴像条蛇,龙眼浑浊没神,鳞片歪歪扭扭!
“都写着朱鼎臣的名字,隔了不过二十多年,手艺能差到天上去?”李盛铎凑近细看刻本,手指摸着粗糙的纸张和刻痕,沉声说:
“不是手艺不行,是不敢啊!寒云你看,这本子虽然粗糙,却是万历年间福建典型的‘上图下文’样式。书商要是真敢照着宫里本子刻出五爪金龙,锦衣卫的大牢就是他最后的去处!这粗糙样子,是保命的办法,也是…催命的根子!”
李盛铎手指划过旧本上“隆庆六年腊月”的字样,突然问袁寒云:
“你知道隆庆六年,成国公世子朱鼎臣多大年纪吗?”
袁克文算得很快:
“万历二十八年他袭爵…隆庆六年,他才十三岁!”
“对啊!”李盛铎声音沉重,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算是国公府的少爷,哪有资格在隆庆皇帝快驾崩的时候,跑到皇宫观星台去‘录副’还‘画图’?这说不通。”
他停了一下,看着袁寒云,
“一个小孩子在宫里画的书,怎么会四十多年后从福建书坊刻出来?这事本身就不对劲!”
刘承干连蒲扇都忘了摇:
“深宫里的秘本,私下抄录...这...这是杀头的大罪!怪不得...怪不得《明神宗实录》里,那个刚袭爵才一年的成国公朱鼎臣,就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卒’字!”
孙泥古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袭爵才一年多就‘病死’!原来是被人灭口了…”
李盛铎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
“还有一件事能证明!我查过旧档案——万历十九年,福建汀州府上报,书商朱鼎臣‘失足落水’死了!案子一直没破。就在同一年,都察院的旧卷宗里,夹着一张说得不清不楚的呈报:‘福建书商朱鼎臣印谤书诬陷贵族,言语不敬’!”
刘承干失声说:
“我懂了!那‘谤书’...就是这本粗制滥造的《释厄传》!被诬陷的‘贵族’,除了当时还是世子的朱鼎臣,还能有谁?!”
李盛铎用力点头:
“我琢磨着,这秘本,那位世子朱鼎臣小时候可能在内府见过,甚至…还经了他的手。秘本流出来,引来了大祸。有人找到福建那个同名同姓的书商朱鼎臣,要么逼他,要么骗他,用他的名字印了这个粗劣的仿本。这么做是一箭双雕:一来把水搅浑,盖住真正的来路;二来,把‘私抄宫里的书’、‘印谤书污蔑贵人’的罪名,全扣在这个书商头上!所以,书商朱鼎臣必须死,死了没对证,这罪名才算坐实了!”
他目光扫过那珍贵的旧本,
“真正的秘本,也许还在世子手里,也许早就流落到别处去了。至于世子本人…”
袁寒云声音清楚平稳,每个字都落在实处:
“木斋先生说得在理。但我还有几点想不通:世子袭爵的时候,那场风波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他位子高,权力大,为什么刚袭爵一年多,就急着‘死’了去避祸?这是第一点。刚坐上国公的位子,能有什么新出的麻烦,逼得他丢下一切不要?这是第二点。一个国公‘死’了,可不是小事,《实录》里为什么一句死因都不提?这是第三点。”
他总结说:“书商的死是个挡箭的,世子这个‘死’,恐怕藏着更大的麻烦。这个‘卒’字,估计只是个开头。”
李盛铎捻胡子的手停住了。他盯着袁克文,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寒云…你问得对。这事,怕是不简单。”
他重新看向旧本,眉头皱得更紧了。
书铺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盆偶尔噼啪响一声。
李盛铎叹了口气,声音沉沉的:
“寒云这三个问题,是问到根子上了。这水,太深。”
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那卷古本上。
刘承干胖脸上全是惊讶:“这古本…”
他看向林承启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探究,
“这位小哥!这东西…这东西你到底是打哪儿弄来的?”
林承启被几位先生盯得发慌,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他抬手挠着那头乱发,眼神躲闪。
就……就在,他声音越来越小,那堵破墙根底下……
李盛铎皱起眉头,显然觉得这说法太荒唐。
刘承干张了张嘴,胖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书商老孙头最直接,他撇撇嘴,斜眼打量着林承启:
你小子是吃多了说胡话,还是在这儿编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