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袁克文呢,只想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找个像双清别墅这样安静的地方。
能和无尘这样的明白人喝喝茶、下下棋、说说老辈子的事,躲开居仁堂里那些勾心斗角的烦心事。
但他姓袁,这个姓就让他没处躲,没处藏。
刚才那个亲兵偷偷打量,不就是大哥在盯着他,连他身边有什么人、干什么事都不放过么?
无尘,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却和他特别说得来的姑娘,跟着他,怕是早晚要被他连累,卷进这些是非里。
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沉甸甸的。
刚才他笑得那么大声,其实心里头空落落的。
这滋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们这边说话,林承启在那边廊下都看见了。
他觉得袁克文的笑声刺耳朵。
他猛地一转身,低着头快步走了。
一直在旁边留意他的袁静雪看见了,赶紧追过去:
“承启!你上哪儿去?等等我呀!”
袁克文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一尊小巧的铜炉。
炉身色泽沉静,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幽光,圈足处那一抹若有似无的金色,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
无尘静立一旁,目光落在炉上,轻声问道:
“二爷,这炉……真如他们所说,有那般奇效?”
她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探究,并非不信,只是想听他亲口说来。
袁克文微微一笑,眼底带着惯有的、看透世情的淡淡倦意与玩味。
“奇效?”他指尖点了点冰凉的炉壁,
“世人总爱将风雅之事,附会上些神异之说。”
他小心地夹了几块炭火置于铜炉内,让温度慢慢浸润。
“真宣之妙,在于其质,其变,其神韵,岂是‘药引’二字可以囊括?”
炉身渐渐受热,奇异而美妙的变化悄然发生。
那沉静的色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如同上好的墨迹在宣纸上润开,由内而外透出层叠的、流动的光彩。
先是温润如羊脂的莹白,继而转为清雅的鹅黄,再透出晚霞般的淡淡赤色,最后在炉腹处沉淀为一种深邃的紫棠色,隐隐又透出青意。
圈足处那抹金色,在热力催动下,愈发显得鲜活明亮,如同暗夜中的一缕暖光。
无尘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她并未出声,只是更专注地看着。
袁克文观察着她的神色,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拿起炉子,让其稍凉,随后,竟用随身一块细腻的玛瑙块,对着那圈足金光处轻轻刮擦了几下。
动作优雅,不带丝毫烟火气。
轻微的“沙沙”声后,那层耀眼的金色淡去了些,露出了底下更为沉静、银白的金属底子。
“瞧见了?”袁克文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教导的意味,
“这金色,不过是铜铅配比、火候到了,自然析出的一层皮相。许多人追逐的,往往就是这层皮相。”
无尘若有所思:“那方才流转不定的色彩,也是假象么?”
“色彩是真的。”袁克文将刮磨过的炉子再次用炭火温热。
那莹白、鹅黄、赤霞、紫青……诸般色彩,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再次调和,在那银白的圈足底子上,由浅至深,再次层层渲染开来,比之前更为灵动自然,仿佛炉体内蕴着一个无穷无尽的瑰丽世界。
“你看,皮相可磨,而内蕴的瑰丽,是磨不掉的。火候到了,它自然会显现出来。这便如同识人,观其内质,而非眩于外表。”
他看着无尘,目光深邃,话中似乎另有所指。
无尘迎着他的目光,心中微动,似乎明白了这不仅是论炉,更是在点醒她看待人、事的态度。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二爷的意思是,真色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强求不得,亦伪装不来。”
袁克文闻言,轻轻颔首,眼底流露出赞许,将再次焕发光彩的铜炉轻轻推向她:
“知我者,无尘也。这炉,以后就交由你照看吧。它的火候,你来把握。”
袁克文这么喜欢摆弄香炉,不是突然喜欢上的。
这事儿得从好几年前说起。
那时他在江南找旧书,在南京一家小书店里,淘到一本明朝项元汴亲手抄的残本。
书让虫子咬了大半,可里头有几页讲怎么烧炉子变色,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
项元汴在书里说,好炉子不光看样式、看款识,更要看颜色。
他说炉子本身有光彩,用火慢慢养,能变出各种颜色,就像把天地万物都收在这小炉子上。
他还详细写了怎么控制火候、怎么擦拭,连天气干湿都有讲究。
说这是门大学问,跟烧窑、画画一样,都在方寸之间下功夫。
这些话正说到袁克文心坎里去了。
他向来讨厌那些争权夺利的勾当。
他父亲和大哥整天忙活的“大事”,在他眼里,不过是乱糟糟的胡闹。
可这养炉子不一样。它细致、安静,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你得有耐心,得静下心来,跟这铜疙瘩慢慢打交道。
等着它在你手里,一点一点变出意想不到的颜色来。
这成了他躲开烦心事的法子。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留心收集好炉子,照着古书上的法子慢慢养。
他特别喜欢这种感觉——靠着自己的心意,通过手和火,让冷冰冰的铜块活过来,发出光来。
每次颜色微微变化,他都觉得特别安慰,这比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有意思多了。
这会儿,在双清别墅的院子里,他一边擦着炉子,一边对无尘说:
“项元汴在那本手抄本里说,‘看颜色就像看人,外表好认,内里的东西难琢磨’。”
他说话时带着找到知音的高兴:
“一般人就知道追求表面那层金光,其实啊,得先把这层浮光磨掉,再用文火慢慢养,才能养出骨子里的精气神。”
他又把擦干净的炉子凑近炭火,看着更鲜活的颜色一层层泛上来,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
“你看这颜色,不是死板的。火大点小点,心情好坏,甚至春夏秋冬,它都会变。就像人,在不同时候也有不同样子。非要它一个样,那是死脑筋;懂得欣赏它的变化,才算真懂了。”
他看看无尘,眼神很深:
“比起居仁堂里那些吵吵嚷嚷,这炉火、这颜色,实在多了,也有意思多了。”
这话里,有他从古书里看来的道理,也明明白白说着他对家里那些权势勾当的讨厌。
他把这本明朝人就懂、他自己又琢磨了好久的道理,连着这个已经养出光彩的炉子,一起推到无尘面前。
这像是托付,又像是想找个明白人。
无尘看着炉子上变幻的颜色,又看看袁克文苍白的脸上那难得的光彩,心里明白了。
她知道这不光是玩东西,这是他自己找的清净地方,躲开外头的烦恼。
她轻轻接过还温热的炉子,手指头感觉到的,不光是铜的热乎,还有他传过来的、那份沉甸甸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