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抬眼看他,“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你我能跑多远?打草惊蛇,后续更麻烦。”
林承启噎住了,挠挠头:
“那……那也不能干等着啊!谁知道那姓陈的憋什么坏水?他刚才看你那眼神,跟佛眠岛那个一样不老实!”
“他比那个更沉得住气。”
无尘冷静分析,“他看重的是我们的身份和可能的价值。暂时不会有危险,但须尽快摸清此地情况,找到与郑和船队联系的办法。”
“郑和……”
林承启眼睛转了转,“姐,你说老郑的船队到了古里,会不会跟这白莲教碰上?要是他们打起来,咱们是不是就能趁乱……”
“少做白日梦。”
无尘打断他的异想天开,“当务之急,是让他对我们放松警惕。”
“怎么放松?”
林承启来了兴趣。
无尘目光扫过房间,落在角落一个旧的净瓶上,心中有了计较:
“他不是怀疑我们是商人吗?那我们就让他觉得,我们是有用的商人。比如……帮他‘做生意’。”
林承启眨巴眨巴眼,瞬间懂了,脸上露出贼兮兮的笑容:
“高啊,姐!咱就给他来个空手套白狼,把他兜里的钱,都套到咱兜里来!”
“胡说什么!”
无尘瞪他,“是取得信任,方便行事。”
“明白明白!”
林承启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就是先把他忽悠瘸了,咱再溜之大吉!”
他仿佛已经看到陈玄理被坑得底朝天的样子,乐得差点笑出声。
无尘却没再接他的话。
她走到窗边,透过窗板的缝隙往外看。
这后院不小,除了他们这间厢房,似乎还有几间屋舍,远处依着山壁,好像还另有一个小院,门口也有人守着,看起来比他们这边更紧要。
接下来的两天,果然如无尘所料,陈玄理既没为难他们,也没放他们走。
一日三餐有人送来,偶尔陈玄理还会过来,看似随意地聊几句,问些中原的风土人情,市面上什么货物紧俏,话里话外,总在探他们的底。
无尘小心应付着,只说些南北货殖的寻常事。
林承启则在一旁帮腔,他脑子活,嘴皮子也利索,把些道听途说的买卖经讲得头头是道,倒真像个常在外行走的年轻商人。
只是他那条腿走路还不大利索,陈玄理问起,他只说是摔的。
这天下午,陈玄理又来了,这次脸上带了些别的意味。
他坐下后,没像往常那样绕圈子,直接说道:
“二位在此住了两日,想必也闷了。今日我带二位去见一个人。”
无尘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
“哦?不知掌教要引荐何人?”
陈玄理眼神有些复杂:
“是一位贵人。他……近来心绪不宁,听闻来了中原故人,想见一见,说几句话。”
林承启心里嘀咕:
“贵人?这海外荒岛,除了他这装神弄鬼的,还能有什么贵人?”
他偷偷瞄了无尘一眼,见她微微点头,便也按下好奇,跟着站了起来。
一路上,无尘心中疑虑重重,不知这岛上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玄理领着他们穿过院子,走向那个有守卫的独立小院。
守卫见是他,默默让开。
小院里很安静,只一间净室,门虚掩着。
推门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色直裰的男子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
他身形消瘦,光是背影,就让人觉得落寞。
“先生,”
陈玄理语气比平时更恭敬些,“中原来的客人到了。”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无尘和林承启看清了他的脸。
面容清瘦,能看出早年的养尊处优,但眉宇间锁着浓重的忧郁,脸色也有些苍白。正是建文帝朱允炆。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陈玄理身上,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随后,他的视线转向无尘和林承启。
当看到无尘时,他的眼神明显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呼吸也跟着急促了一瞬,但很快又被他用力压了下去。
“二位请坐。”
朱允炆开口了,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先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陈玄理在一旁说道:
“先生近来心绪不佳,听闻有故土来人,想着说说话,或能宽解一二。”
朱允炆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无尘。
像是随口问道:
“二位是从中原来的?不知如今……中原景象如何了?”
他问的是中原,语气却有些飘忽,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无尘心中疑虑更深,这人看起来是朱允炆,可感觉处处透着古怪。
她谨慎地回答:
“回先生话,我们离乡日久,近来中原变化,所知不多。”
“哦……是这样。”
朱允炆“哦”了一声,不再多看无尘,反而问起陈玄理一些教中琐事。
林承启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犯嘀咕:
“这建文帝,怎么好像不认识咱姐似的?不对啊……”
整个过程里,朱允炆表现得就像一个心灰意冷、避世隐居的前朝贵人,对故土有些牵挂,但也仅止于此。
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失态,他掩饰得很好。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大多是陈玄理在问,无尘和林承启小心应对。
朱允炆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头,不再多看无尘。
过了一会儿,陈玄理似乎觉得差不多了,便道:
“先生需要静养,今日就不多打扰了。”
朱允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无尘和林承启起身告辞。
就在无尘转身,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身后的朱允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用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语气说道:
“这位夫人请留步。我偶然得了两句诗,一直琢磨不好。看夫人像是个识文断字的,能不能帮着看看?”
陈玄理脚步一顿,看向朱允炆。
朱允炆面色平静,补充道:
“只耽搁片刻。陈掌教,你带这位小兄弟先去用些茶点吧。”
陈玄理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疑虑。
见朱允炆神色坦然,又想到这是在自家地盘,量也出不了什么事,便对林承启道:
“小兄弟,请随我来。”
林承启不放心地看看无尘,无尘轻轻点头,让他放心。
房门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只剩下无尘和朱允炆两人。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朱允炆猛地转过身。
刚才那副冷淡样子,一下子全不见了。
“无尘……”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
无尘心中猛地一跳,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见无尘似乎没认出他来,他又往前凑近一步,用那种带着浓浓倦怠却又深嵌入骨的腔调,低声吟道:
“寒云一片无寻处,夜夜魂飞故苑西。”
他吟完这两句,便死死看着无尘的眼睛。
眼神里充满了期盼、紧张,还有一丝害怕被遗忘的恐惧。
这两句词落入耳中,无尘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这诗,这腔调,这情状……
除了那个民国才子袁寒云,还能有谁?
这分明是袁寒云当年在北平,一次酒醉后,当着她的面,信口吟哦,感怀身世的句子!
除了他们二人,绝无第三个人知道!
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
看着眼前这张充满了袁寒云神情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才颤着声音挤出几个字:
“寒云?……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