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理忙道:
“回国师,远远瞧过一眼。您安排得妥当,他们看着还算安稳。”
“旧港那边,后来还安静吧?”
姚广孝又问,这回抬眼看了陈玄理一下。
陈玄理后背微微一紧:
“回国师,都按……都处置妥当了。”
他话说得含糊,但意思明白。那些可能走漏风声的人,都已经“意外”消失了。
姚广孝像是没听出里面的血腥味,只淡淡“嗯”了一声,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嗒,嗒,嗒。
“迦罗叶那老和尚,是个有本事的。可惜了。”
陈玄理忙附和:
“是可惜。不过那‘龙女之泪’,终究是带回来了。也算没白费功夫。”
“东西到了就好。”
姚广孝话头一转,“那林小子,你怎么看?”
陈玄理想了想,小心回道:
“滑头,有点小聪明,但根基浅。白莲教那帮人捧他,不过是个幌子。真能办事的还是底下几个老的。”
“听说他有一块令牌?”姚广孝问得随意。
陈玄理心里咯噔一下。
这事他瞒得紧,看来还是没瞒住。“是……是有块教主令。不过教里早散了,那东西如今也没大用。”
“有用没用,看怎么用。”
姚广孝说,“你当初能下决心,断了白莲教的根,向朝廷靠拢,这步棋走得对。旧疮疤就得揭干净,才好长新肉。”
陈玄理额头有点见汗:
“全凭国师指点。属下如今只想踏踏实实,将功补过。”
“知道踏实就好。”
姚广孝摆摆手,“你那红颜知己,苏姑娘,近来可好?”
陈玄理没料到他会问起苏青,愣了一下,才道:
“劳国师挂心。她……身子弱,在旧港受了些惊吓,如今在南京将养着,还算安稳。”
“安稳就好。”
姚广孝看着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是福气。别辜负了人家。”
这话听着平常,陈玄理却觉得背上像爬了条虫子。
他赶紧低头:“是,属下明白。”
“楚无尘那丫头,”
姚广孝忽然转了话头,“心思细,怕是对山里到能仁寺这一路,起了疑心吧?”
陈玄理斟酌着词句:
“她……是有些疑影。但咱们布置得周全,她从山里‘偶遇’猎户,到镇上‘求医’,再到‘云鹤观’落脚,一环扣一环,就算觉得巧,也抓不着实处。眼下她毒伤拖着,又失了依仗,想来……暂时顾不上深究。”
姚广孝听了,没说话。
他盯着跳动的灯焰,看了好一会儿。
“顾不上深究,不等于心里没数。”
他慢慢说,“水清则无鱼。有点疑影,翻起点小浪花,才更像真的。要是她一路顺风顺水,半点不犯嘀咕,那才叫怪了。”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陈玄理脸上,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像能把人看透。
“你办事,利落,有手段,该下决心的时候不犹豫。”
姚广孝说,“这是你的长处。”
陈玄理刚要谦逊两句,姚广孝又接着说:
“可心思太重,算盘打得太精,总想着两头占,这就是短处了。”
陈玄理脸色一白,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国师!属下万万不敢!”
“敢不敢的,你自个儿清楚。”
姚广孝语气没什么变化,“白莲教散了,可散落各处的钱财、旧人,你没都断干净吧?”
陈玄理汗如雨下,扑通一声跪下了:
“国师明鉴!那些……都是早年留下的烂账,属下早已洗心革面,绝无二心!求国师明察!”
姚广孝看着他磕头,等了一会儿,才说:
“起来吧。我没说要翻旧账。”
陈玄理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腿还有点软。
“留点念想,人之常情。”
姚广孝甚至笑了笑,只是那笑没到眼里,“但你要记住,路只能选一条。脚踩两条船,风平浪静时尚可,一起风浪,先淹死的就是这种人。”
“是,是,属下谨记国师教诲。”
陈玄理连声应着。
“楚无尘和林承启,我留着有用。”
姚广孝把话拉回正题,“你看紧点,但别逼得太急。尤其是那林小子,他那块令牌,还有他那有点古怪的身子骨,我都想再看看。凡事,慢慢来。”
“属下明白。”
“明白就好。”
姚广孝站起身,“你是个能办事的人。往后,心思放在正道上。我这儿,容得下能办事的人,但容不下心思太活、总想给自己留后手的。这话,你记牢了。”
陈玄理深深低头:
“属下……记牢了。”
姚广孝走到门口,又停住,半侧过身。
“玄理,”
他叫了一声,
“还有一事。宫里前阵子不太平,陛下寝宫里一件要紧物件不见了。”
陈玄理心里猛地一紧,脸上却竭力保持着惊讶:
“啊?竟有此事?是什么宝物,竟有人敢在宫内行窃?”
“是一面铜镜。”
姚广孝目光平和地看着他,慢慢说道,“非金非玉,乃是特制风磨铜所炼,陛下日常静心所用。此物丢失,陛下颇为不悦。此事已暗中着人查访,尚无头绪。”
陈玄理手心开始冒汗,声音尽量平稳:
“风磨铜……那可是稀罕物。不知那镜子,有什么特异之处?属下在江湖市井间还有些耳线,或许能帮着留意一二。”
“镜子本身无甚稀奇,只是陛下用惯了。”
姚广孝淡淡道,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此事关乎内廷安宁,不可小觑。你既有门路,便也留心打听打听。若有蛛丝马迹,即刻报我,不得擅动。记住,要悄悄的,别闹出动静。”
“是,是,属下一定暗中仔细访查,绝不敢误事。”
陈玄理连声应下,后背却已沁出一层冷汗。
姚广孝似乎没看出他的异样,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那两人的事,你多看顾,但也别靠得太近。有什么异动,及时报我便是。”
“恭送国师。”
陈玄理深深一揖,直到姚广孝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才直起身。
他走到门边,轻轻闩上门,回到桌边坐下,盯着那跳动的灯焰,脸色在明暗之间变幻不定。
老和尚果然是为这事来的。
孽镜丢失,宫里肯定捂不住,姚广孝受命追查,第一个想到有门路能处理这种“黑货”的,自然就是他陈玄理。
让他查?这岂不是贼喊捉贼。
可姚广孝最后那句“要悄悄的,别闹出动静”,又像是一种默许,或者说,警告。
老和尚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在点他?
还有那令牌……姚广孝不让毁,也不让交,说“日后或许用得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和尚连白莲教这步废棋,在那么远的将来,都算计进去了?
陈玄理越想越觉得,自己虽在暗处办了不少事,但在姚广孝面前,仿佛始终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老和尚的心思,像这夜色一样沉。
他吹灭了灯,屋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显得有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