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千伦坐在主位,披着簇新的狗皮大衣,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只是机械地应付着几个心腹手下和本地乡绅的敬酒奉承。
龙母倒是红光满面,不停地让丫鬟布菜,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
“龙队长运筹帷幄,年前小小惩戒匪患,如今这县城内外,可谓是清静多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乡绅举着酒杯谄媚道。
“是啊是啊,全赖龙队长和皇军威仪,咱们才能过个安稳年啊!”
“老太太更是慈悲心肠,施粥舍饭,活人无数,当真是功德无量!”
龙母听得心花怒放,假意谦逊道:“哎呦,可不敢当,不过是略尽心意,念着乡亲们不容易。”
她转向闷头喝酒的龙千伦,“千伦啊,你也说两句,别光坐着。”
龙千伦抬起眼皮,目光有些涣散,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酒杯:“诸位……共饮此杯,愿来年……风调雨顺,日满亲善。”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份因为冯立仁而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和面对长谷川时的恐惧。
这满桌的珍馐,在他看来味同嚼蜡。
外面的鞭炮声越是热闹,他越觉得这宅子空旷得吓人。他瞥了一眼坐在下首、始终低着头、默默吃菜的龙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爹,您也尝尝这个。”龙千伦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龙父碗里。
龙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低“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
龙母见状,不满地撇撇嘴,又堆起笑脸招呼客人:“来来来,大家吃菜,别客气!今儿个一定要尽兴!”
喧嚣的宴席之下,是各怀的心事和难以言说的空洞。
龙千伦不知道的是,这看似的繁华,就如同窗上的冰花,太阳一出来,便会消融殆尽。而他脚下的路,也越走越窄,越走越暗。
围场县城里,鞭炮声零星星地响着。福顺杂货铺早已上了门板,只留着一扇小门供人进出。
铺子里,王有福就着柜台上一盏昏暗的油灯,正在盘点着寥寥无几的账目。
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脸上没有了白日里那谦卑的笑容,只剩下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帮衬的伙计早已回家过年,偌大的铺子里只剩他一人。
他走到门口,掀开棉帘一角,望着外面漆黑冰冷的街道,偶尔有零星的火光划过夜空,不知道是谁家调皮的孩子在放“蹿天猴”,尖啸一声,便迅速湮灭在黑暗里。
“应该不是小石头那娃子……”王有福喃喃自语,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中。
他想起了山里的游击队,不知道他们这个年该怎么过?想起了白天龙母仗着权势鱼肉百姓的一幕,心里更像压了块石头。
他回到柜台后,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折叠整齐的、写着密信的薄纸和一小截铅笔。
他没有写什么,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力量。
他知道,自己这条路走得很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在这世道里,总得有人去做些什么。他想起冯大队长那双坚定沉毅的眼睛,想起那些在山林里与冰雪和敌人搏命的年轻人,他这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总会天亮的。”他对自己说,吹熄了油灯,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靠在柜台后的椅子里,在黑暗中静静守望着这个漫长而寒冷的除夕夜。
塞罕坝的除夕,山上山下,宅内铺外,几家灯火几家愁。
但无论是在篝火旁凝聚的信念,还是在喧嚣中感受的空洞,亦或是在孤灯下执着的守望,都共同指向一个不变的期盼——黑夜终将过去,黎明必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