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过后,部队已经陆续开拔出城,不过长谷川并未随军。
围场县城指挥部里,尽管是白日,但因为拉上了窗帘显得晦暗些许。
长谷川并未如往常般立于地图前,而是闲适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印章,松野副官垂手立在桌前,身子微微前倾,像一株被风吹弯的苇子。
“松野君,”长谷川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近乎慵懒的调子,与窗外隐约传来的、持续不断的伐木声格格不入。“部队现在已经出发了,至于“青峦计划”的那些木头,拢共运出去有多少了?”
松野立刻挺直了些,翻开随身携带的书册小心查看到,随后声音洪亮道:“回禀中佐大人,依托最近新修的便道,昨日又已运出三十余方,主要皆是上好的柞木和桦木,都按照您的吩咐,优先装车发往承德。”
长谷川将印章在指间缓缓转动,眼皮微抬,目光落在松野脸上,像两道冷浸浸的井水:“才三十方?太少了!塞罕坝的树木,难道是用糯米浆黏在地里的么?那些伐木的人,有严查吗?”
长谷川仅是问询,但松野闻言只察觉脊背一阵发凉,连忙解释道:“中佐大人明鉴!实在是……近来人手有些调配不开。‘雷霆’行动在即,部分工兵和劳力要保障前线,加之……加之那些征来的民夫,动作越来越迟缓,所以监工的士兵们……”
“民夫?”长谷川轻轻打断,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纹路,那不能称之为笑,“是心里揣着石头,手上就没了力气吧。”
他放下印章,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告诉他们,要是运不够数,他们家里的米缸,可不可能凭空多了米粮,皇军现在正是需要这些木材构筑工事,以好稳固后方,这是圣战的需要,不容置疑。”
“嗨依!”松野头垂得更低,“另外……如果龙队长那边派人来问,保安队能否抽调些人手,用来协助维持伐木场的秩序?”
长谷川闻言,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无趣的笑话。
“龙桑?”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踱到窗前,并未拉开帘子,只是背对着松野,望着那厚重的绒布,“他如今,连自家院门都看不住,还能维持什么秩序?告诉他,养好他的腿,便是对皇军最大的忠诚。至于那些木头……”
他停顿了一下,房间里只剩下窗外远处沉闷的斧斫声和隐约的号子声,那声音透过厚重的墙壁和帘幕,变得模糊不清,却执拗地钻进人的耳朵里。
“这些木头,关乎帝国伟业,可比他的那条废腿,金贵得多。”长谷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进度,再加快。必要时,可以动用些……更直接的手段。我要在大军凯旋之时,看到通往承德的铁路上,满载着来自塞罕坝的‘贡献’。”
“嗨依!属下明白!”松野感到额角有汗渗出,不敢去擦。
长谷川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影挺拔,像一尊石雕像。窗外那持续不断的伐木声,此刻在他耳中,或许并非噪音,而是帝国战车碾过这片土地时,所发出的、令他心安的韵律。
长谷川他同时也在算计,算计着那些被放倒的树木能变成多少枪托,多少支撑帝国战争所耗的骨支;也在算计着,当这片土地上的森林一片片消失,那些依赖山林藏身的土匪,又能躲到几时。
这算计,可比窗外的斧钺更加森然。
而在县城街巷,百姓们听着那日夜不休的伐木声,看着偶尔从城外驶回的、满载着粗大原木的卡车,那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沉重声响,仿佛直接压在人心上。
茶摊上,人们捧着茶碗,沉默得更久了,那修鞋的赵师傅,偶尔会停下手中的锥子,侧耳听听那风声里裹挟的异响,混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又低下头,更用力地扎进手里的鞋底,仿佛要将那所有的嘈杂与不安,都钉进那厚厚的千层底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