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王师傅的剃头挑子到底没摆出来。豆腐张的担子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修鞋匠老赵还守着他的破马扎和工具箱,锥子拿在手里,半天没往鞋底上扎一下,眼神空茫地望着冷清的街面。
杂货铺孙掌柜揣着手,缩在老赵旁边墙根,脸埋在竖起的老棉袄领子里,声音闷哑:“老赵,听说……王师傅家出事了?”
老赵叹口气,点点头,压低嗓门:“挑子让人砸了,家伙什儿毁了一地,人挨了打,腰坏了,躺家里动弹不得。他老伴眼睛都快哭瞎了。”
“为啥啊?王师傅那么本分个人……”
“本分顶啥用?”老赵朝地上啐了一口,“那几个醉醺醺的‘团丁’,说他剃头刀快,‘像凶器’,又说刮下来的头发茬子‘可能被匪探利用’……呸!不就是没孝敬够,寻个由头发邪火!”
孙掌柜听得浑身发冷,把脖子缩得更紧:“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我那铺子,三天两头来‘查’,货架都快空了。昨儿‘病黄鼬’手下一个喽啰,看中俺闺女出嫁时扯的一块红布头,硬说是‘违禁喜庆用品’,要拿走。俺婆娘舍不得,争了两句,差点挨打……最后,布头没了,还倒贴了两块大洋。”
正说着,一个头发花白、挎着破篮子的老太太踉跄走过来,篮子里只有几块发黑的薯根。
她看见老赵和孙掌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扑过来就抓住老赵的胳膊:“赵大哥,孙老板,行行好,帮俺打听打听……俺家大小子,在皮货店学徒那个,前儿铺子封了,人抓走了,这都两天了,音信全无啊……他爹死得早,就这一根苗……”老太太说着,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也顾不上去擦。
老赵和孙掌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深深的无力。老赵费力地掰开老太太的手,哑声道:“老嫂子,别这样……打听?往哪儿打听?西街那大院,门房比阎王殿的小鬼还凶。鬼子兵营后头……那更不是人去的地界。你……你先回家等着,兴许……兴许过两天就放出来了。”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不信。
老太太眼神涣散,喃喃着:“等……等等……谢啦。”挎着篮子,一步一挪地走了,背影佝偻得像要折掉。
街对面粮店的门板“吱呀”开了一条缝,掌柜探出半张焦黄的脸,朝这边飞快地招了招手,又迅速缩回去。孙掌柜犹豫一下,挪过去。门板里传出压得极低的对话:
“孙老板,还有闲钱不?棒子面,这个数。”掌柜在袖子里比划了个价钱,高得吓人。
“又涨了?!”
“嘘!小声点!就这,还是看在老街坊面上留的,晚了就没了!城外根本进不来粮,城里……都让刮干净了!听说西街那边,牲口料都开始当精粮卖了!”
“这……这真是要人命啊……”
“要命?能拿钱买上粮,就是造化!赶紧的,要多少?”
孙掌柜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递进去,换回一个小的可怜的布袋,赶紧揣进怀里,像做贼一样溜回墙根。
远处,西街方向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哄笑和碗碟破碎声,在死寂的街面上格外刺耳。更远的东南天际,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压着沉甸甸的、不祥的雷声,却又闷着,迟迟不落。
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和沙尘,打着旋儿,掠过空荡荡的街口,掠过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也掠过大街小巷里那一张张木然、惊恐、绝望的脸。
棋盘落子无声,碾过的,却是蝼蚁般的生计与性命。这围场县城的冬日,寒霜已然刺骨,而更深的冰雪,似乎才刚刚开始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