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格物”的功课,初时只觉得新奇有趣,久了,苏云璋便渐渐品出些深长的味道来。他发觉,这天地间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一风一雨,似乎都蕴含着无穷的妙理,都在用各自的方式诉说着“道”,等待着有心人去发现、去印证。书本上那些沉默的字句,与眼前这些鲜活的景象渐渐重合,变得血肉丰满,呼吸可闻。
这一日,黄昏来得格外早些。北风渐起,刮得窗纸噗噗作响。暮色如淡墨般在天际迅速渲染开来,书房内早早便点起了灯。苏云璋正在临摹一幅简单的兰草图,并非追求形似,而是用心体会那兰叶的飘逸与孤傲,感受那种“不以无人而不芳”的君子品格。先生坐在他对面,手持一卷《易传》,却并未观看,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似在出神,昏黄的灯光将他脸上的皱纹勾勒得愈发深邃。
“云璋。”先生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苏云璋立刻稳住手腕,轻轻搁下笔,恭声应道:“学生在。”
“你近日读《中庸》,于‘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一句,可有体会?”
苏云璋并未立刻回答,他沉吟了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暮色,回想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方才缓缓答道:
“回先生,学生愚钝,于大义未能深解。只是觉得,‘中’或许便如研墨时的不疾不徐,心念专注,无过无不及;‘和’便如笔锋与纸面相触时的圆融顺畅,墨色均匀,无所滞碍。洒扫时心无杂念,是‘中’;庭院洁净后,见霜地白,落叶黄,天空澄澈,心生一片安然,是‘和’。学生……学生有时觉得,若真能时时保持这份‘中和’,或许……或许这书房,这庭院,便是一个小小的‘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之境了。学生愚见,妄加揣测,未能尽述其妙万一。”
他将那高远深奥的概念,小心翼翼地拉回到了自己切身的体验与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虽浅显,却真实,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试探。
晦庵先生听罢,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他的目光里,那惯常的平静之下,仿佛有春冰解冻的细微声响。半晌,先生才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
“能由此处体会,由近及远,由小见大,已是入门。学问之道,贵在反求诸己,贵在知行合一。记诵千言,不如践行一字。你且记住今日之言,于日后行事接物中,细细印证,徐徐图之。”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苏云璋深深躬身,内心因先生的肯定而涌起一股暖流。
晚课结束,他照例一丝不苟地收拾好书案,将笔砚清洗得干干净净,墨汁不留一丝残迹,笔锋理顺,搁在笔山上晾干。走出书房时,夜色已浓重如墨,北风更紧了,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掠过屋檐。那弯新月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廊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那株老海棠树在昏暗的光线下只剩下一个张牙舞爪的黑色轮廓,枝头那几颗红果也隐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了。
他拢了拢略显单薄的衣襟,将先生方才的话语和着这冷风一同咽下,只觉得胸腹间有一股温热的暖意缓缓散开。他回头望了一眼,窗纸上先生伏案的剪影依旧稳定如山,与满室书架的轮廓融为一体,灯光从窗格透出,在冰冷的夜空中开辟出一小方温暖明亮的天地。
诗书日课,看似重复单调,却如这秋夜灯火,于寒风中坚守着光明;如那无声的落雨,于夜深人静时悄然渗透大地。他知道,自己离那“明明德”、那“致中和”的圆满境界还遥不可及,但脚下的路,在灯光的映照下,似乎又清晰、踏实了几分。他挺直尚显稚嫩的脊背,踏着坚定的步子,稳稳地向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身后,西苑的书房灯火不熄,如同这苍茫秋夜里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守护着学问的火种,也守护着一颗正在抽枝展叶的向道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