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近了,并未听到琴音。水榭碧纱帘幕依旧低垂,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
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淡淡失落。他停下脚步,正欲转身往别处去,一阵微风拂过,却送来了几声极轻、极脆的落子之音,伴随着一道温和含笑的老年女声:“……清徽这一步‘镇头’,倒是颇有几分大气象,不拘泥于一角得失,很好。”
是柳老太君的声音。
随即,一个清凌凌、带着些许稚气却吐字清晰的女声响起:“祖母谬赞了,是您让着清徽呢。”
苏云璋的心,像是被那声音轻轻拨动了的琴弦,微微一颤。她在这里。
他站在一丛茂密的翠竹之后,隔着一段距离,望着水榭。能听到里面隐约的谈话声,落子声,却看不到人影。他忽然没有了走过去的勇气,也不知该以何种理由上前。
正当他踌躇之际,水榭内的柳清徽似乎与祖母说了句什么,片刻后,那熟悉的、清越的琴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并非上次那般完整的曲子,而是一段舒缓的、带着些许思索意味的引子,似乎在试音,又似乎在借琴抒怀。
苏云璋静静地听着。那琴音流淌入耳,与记忆中那个雪后初霁的园子、与那支送出的玉笛、与这几个月的暗自揣摩和乐理学习,奇妙地交融在一起。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刚向乐师学会的一支江南小调《鹧鸪飞》,曲调轻快婉转,带着春日的生机。
鬼使神差地,他再次取下了腰间——这次是一支新制的、同样莹润的竹笛。他凑到唇边,循着那琴音留下的空隙与情绪,将《鹧鸪飞》的旋律,轻轻地、试探地吹奏了出去。
笛声清亮,如同雏鸟初啼,带着几分生涩,却努力地想要融入那片琴音构筑的天地。
水榭内的琴音,在他笛声响起的瞬间,微妙地顿了一下。仅仅是一瞬的停顿,随即,那琴音便自然而然地流转开来,非但没有被打断,反而巧妙地降低了些许音调,变得更为柔和,如同铺开了一片广阔而包容的背景,将他那尚显稚嫩的笛声,稳稳地托住。
笛声主旋律明快,如同展翅的鹧鸪;琴音低回伴奏,如同托举飞鸟的和风与流云。一高一低,一明一暗,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浑然天成。
他没有看过曲谱,她亦未曾预先约定。所有的应和,皆在呼吸之间,在心念转动之际。隔着一丛翠竹,一道帘幕,两个孩童凭借音律,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却无比默契的对话。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水榭内静默了片刻,随后传来柳老太君带着笑意的声音:“咦?这是哪来的笛声?竟与清徽的琴配合得如此巧妙?可是府中新来的乐师?”
没有人回答。
苏云璋握着竹笛,站在翠竹之后,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脸颊也有些发烫。他不敢再停留,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转身快步离开了那里,甚至未曾回头再看一眼水榭。
直到走出很远,确信再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他才放缓脚步,靠在廊下的一根朱红柱子上,微微喘息。春风拂面,带来海棠初绽的淡淡香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温热。
胸腔里,却仿佛有无数只鹧鸪,正在欢快地展翅高飞。
这一次,没有赠笛,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看清彼此的模样。只有一段隔墙和弦,只有音律与音律的碰撞与交融。
但有些东西,似乎已然不同。那无声的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渗入心田,滋润着那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名为“知己”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