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如潮水般,在“锦棠院”新房门外,被厚重精致的雕花木门温柔地隔绝,只余下隐约的、模糊的余韵,如同远山的回响。院内似乎还有仆役轻手轻脚收拾残局、摆放物件的细微动静,但在这布置得如同神仙洞府般喜庆华美的新房之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静得能听见红烛燃烧时,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间那清晰可闻、带着些许紧张的呼吸声。
苏子珩轻轻合上门扉,将那满世界的热闹与审视彻底关在身后。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端坐于铺着大红百子千孙缂丝床褥的拔步床边的身影上。
柳清徽依旧顶着那沉甸甸的凤冠,穿着那身华丽至极的嫁衣,大红盖头将她整个面容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交叠置于膝上、戴着赤金镶宝戒指的纤纤玉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坐得极直,姿态是无可挑剔的端庄,但那微微低垂的头颈,和那在厚重嫁衣下仍能看出的、几乎凝滞的肩线,都透露出她此刻内心的波澜起伏。
苏子珩的心跳,也在这一片静谧中,不受控制地加快。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家具的木质清香、锦缎的柔和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独属于她的绿萼梅冷香,与她发间那支玉兰簪的温润气息隐隐交融。这熟悉的味道,奇异地抚平了他几分紧张。
他缓步走过去,脚步落在柔软的名贵地毯上,几近无声。他在她面前约三步远处停下,能清晰地看到盖头边缘垂下的金色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而轻轻颤动。
依照古礼,接下来,便是“却扇”或“揭盖头”。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温柔地落在那一片鲜红之上,仿佛能穿透这层阻碍,看到后面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良久,他才用略带一丝沙哑,却异常温和的声音,轻轻吟道:
“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这是古时却扇诗的化用,带着调侃,也带着恳求,更含着无限的期待。他的声音不高,在这静谧的室内,却清晰地传入盖头之下。
柳清徽置于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盖头下,她的脸颊早已烫得惊人,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听到他的脚步声靠近,感受到他停留在不远处的目光,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此刻听到他这带着诗意的、温柔的催促,那份紧张与羞涩之中,竟又生出一丝想笑的冲动——他到底,还是那个与她诗文唱和的子珩兄。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音,低声回应道:
“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她亦巧妙地化用了却扇诗的典故,以明月喻团圆,以桂花喻自己,既回应了他的诗句,也含蓄地表达了允诺之意。
苏子珩闻言,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眼中漾开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与笑意。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发颤,却极其稳当地,轻轻捏住了那大红盖头下摆的金色流苏边缘。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将那块遮掩了她一整日、也牵动了他无数心绪的盖头,向上掀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线条优美、白皙如玉的下颌,接着是那点了胭脂、娇艳欲滴的唇瓣,挺秀的鼻梁,最后,是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清澈如山泉的眼眸。
凤冠的珠翠流苏在她额前轻轻晃动,折射着烛光,璀璨生辉。盛装之下,她的容颜比平日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明艳,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脸颊上那层因羞涩而染上的红晕,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娇媚不可方物。此刻,那双清亮的眸子正微微抬起,带着几分慌乱,几分羞涩,还有几分努力维持的镇定,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刹那间,所有喧嚣远去,所有礼仪流程模糊,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眼中映出的、清晰无比的对方。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极致陌生与极致熟悉的张力。他们是新婚的夫妻,今夜是洞房花烛;他们亦是相识多年的知己,曾有过无数次的琴笛相和、诗文往来。
最初的羞涩与无措,在对视中,竟奇异地慢慢沉淀下来。没有言语,却仿佛已交流了千言万语。他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抹不变的清澈与灵秀,她也看到他眼中那熟悉的温柔与此刻毫不掩饰的、深沉的爱恋。
还是苏子珩先打破了这静谧,他微微侧身,指向房中那张摆放着合卺酒的红木雕花圆桌,声音温和:“清徽,累了一日,先饮了合卺酒吧。”
柳清徽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她试图站起身,许是因坐得太久,又许是因凤冠嫁衣过于沉重,身形微微晃了一下。苏子珩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隔着数层衣料,仍能感受到彼此传递过来的温度与力量。她借着他的力道站定,脸上刚褪去一些的红潮又悄然蔓延开来。
两人走到桌前。桌上燃着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火光跳跃,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因这满室的红,而氤氲出一种温暖朦胧的光晕。酒壶是白玉所制,雕着缠枝莲纹,旁边放着两个用红丝线系连在一起的、小巧精致的匏瓜杯,正是行合卺礼所用的“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