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七沉默了片刻。她自幼被当做死士培养,是苏云璋给了她名字,给了她“人”的尊严与信任。她抬眼,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窗外暮色中的国公府屋檐,那里曾有她无数个潜伏守卫的夜晚。“属下……愿留在京中。”她的声音清冷,却坚定,“护卫夫人(柳清徽)与郡主(黛玉)的家人,是属下……未竟之责。” 她没有选择安逸的田园,而是选择了继续守护,以新的、更光明的身份。
苏云玦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接着,他又安排了其他几人的去处:擅长经营与情报网络的“棠二”,被荐入皇商体系,负责监管部分官营贸易;精于文书伪造与密码破译的“棠四”,转入翰林院下属的典籍编修处,发挥所长;而年纪最轻、擅长机关消息与追踪的“棠九”,则被苏砚之要去,准备在兵部武库司或军中斥候营历练。
每安排一人,苏云玦便从木匣中取出对应的海棠铁令,交还本人。“此令,曾是约束,亦是凭证。今日交还,过往种种,尽皆勾销。诸位从此是自由身,是朝廷命官,或是寻常百姓。‘棠影司’三字,将随此令,一同沉入历史,永不提起。”
接过铁令的众人,有的摩挲着冰凉的令牌,神色复杂;有的则毫不犹豫地将令牌收入怀中,仿佛收藏一段无需言说的过往。
最后,苏云玦从木匣底层,取出一个以火漆封缄的牛皮纸袋。“此乃‘棠影司’历年所存全部档案副本之藏匿地点与销毁密钥,以及所有外围线人之安置与封口细则。”他将其置于灯焰之上,火舌舔舐着纸袋,迅速将其吞没,化为灰烬。“自此,世间再无‘棠影司’之任何有形记录。诸位可以彻底安心。”
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他们知道,这不仅是在销毁证据,更是在销毁一段充满危险、秘密与牺牲的过去,为他们全新的未来扫清所有可能的隐患。主上的安排,可谓周密至极,仁至义尽。
“二弟还有一言,托我转告诸位。”苏云玦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缓缓道,“他说:‘诸君之功,不在庙堂记载,不在史书丹青,而在朗朗乾坤,在忠魂得慰,在稚子笑颜。此功无形,其重逾山。云璋远游,无以为报,惟愿诸君前程似锦,余生顺遂。春深一诺,诸君已践;棠影虽散,情义长存。’”
阁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秋风拂过残荷的细微声响。不知是谁,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良久,那位即将成为太医的“棠一”率先起身,对着空座,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请世子转告苏公……老朽,谨记。此生得遇明主,践行大义,死而无憾。”
其余诸人,亦纷纷起身,肃然行礼。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深深的鞠躬,与眼中闪烁的、属于这些暗夜行者难得的动容光芒。
礼毕,众人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分批离去。他们将从这座府邸的不同出口离开,走向各自崭新的人生。或许明日,他们便会在太医院、刑部衙门、或京中某条街道上,以全新的身份彼此相遇,点头致意,却绝不会再提起“棠影司”三字。
苏云玦独自留在观澜阁内,看着空荡荡的座椅和桌案上那已空了的紫檀木匣。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尚未完全落定的微尘。他仿佛能看到二弟当年在此处,与这些身怀绝技却各有辛酸往事的能人异士初次会面,以“春深不谢”之诺,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情景。那些惊心动魄的夜晚,那些生死一线的传递,那些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较量……如今,都随着这些人的离去,真正成为了过往。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秋夜的凉风涌入,带着庭院中草木将枯未枯的气息。远处,苏府正院的灯火次第亮起,隐隐传来孩童的笑语——那是棠哥儿和玉姐儿的声音。
苏云玦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暗影已散,鬼蜮已清。从此,苏家,乃至这个国家,都该是这般灯火可亲、童声清亮的模样了。二弟的“棠影司”,完成了它最后的、也是最完美的使命——让自己,彻底消失于光明到来的时刻。
他轻轻关上窗,吹熄了灯,走出观澜阁。夜色如水,将这座小小的楼阁,连同里面曾发生的一切,温柔地掩入黑暗。而在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府邸深处,新的生活,正伴随着秋虫的鸣叫与家人的欢笑,平静而温暖地继续着。